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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半仙
北陈 图/墨飞
北陈,生长在天府之国,80后,双鱼座。夜间摇身侠士,以手中七寸笔,效高祖三尺剑而取天下,承江湖薪火,拓武侠疆域,“一条棒等身齐,打下四百军州都姓陈”。代表作《天真侠》、《青山半仙》。
[壹 武夷之变]
武夷山一座青峰之中,郁郁葱葱的树林掩映着几间石砖小屋,其内传出叮当叮当的锻铁之声。一个头发灰白的中年汉子正在淬炼长剑。赤膀抡锤,汗流浃背,每一大锤砸下,铁砧上那柄通红的剑坯顿时火星四溅。
这中年汉子名叫关沧浪,是江湖中有名的铸剑师。他之成名,得来巧缘。多年前,侠士李淳云携带一块顽铁,四处求铸宝剑。因这顽铁久炼不化,坚硬无比,无人能铸。几经波折,李淳云无意间寻到武夷山求剑。
关沧浪绞尽脑汁苦思三个月,终于找到办法。以百口风箱吹出百股钢炉火苗,合为一簇,辅以数万块晶石砌成聚光墙,在三伏烈日正午,汇集数万道至阳之光于一点,与炉火共同熔炼顽铁,终于铸成长剑。剑成之时,剑气如一道长虹冲天,故取名孤虹剑。
此后,李淳云以孤虹剑败尽天下剑客,开创东海大悲岛一派。孤虹剑因在其手,被誉为“万剑至尊”。
关沧浪随之名动江湖,前来找他铸造兵器的人络绎不绝,武林中陆续又有十几柄成名利器出自他手。江湖中人送他一个外号,叫做“铸剑圣手”。
今日关沧浪所铸的只是一柄普通长剑,并不紧要。不多时,他将长剑插入火炉,再次煅烧,待要抽出继续铸炼时,突然想起一事,面露微笑,自语道:“今天我儿长水该当十七岁了。”忙闭了炉台去房中叫儿子。
他寻思着带长水下山赶集,只要他喜欢什么,就给他买什么。儿子却不在房中,关沧浪料想他必定在山林中玩耍,于是快步出去寻他。
山坡古松下,关长水正在大石上写字。关沧浪远远望见儿子,心想:“我关沧浪只要有这么个宝贝儿子,不论他听不听话,不管他有没有出息,什么都不重要,我这辈子就满足了。”他心头充满喜悦,忍不住嘿嘿地笑几声。
关长水正聚精会神地写字,丝毫没有察觉父亲已到了身后。关沧浪也不打搅儿子,静静看他写。待写完了,关长水又对着大石发呆。
石上写的是一首小诗:
伸手摘南斗,翻身倚北辰。
举头天外望,无我这般人。
关沧浪看罢,心知儿子气象远大,志在他处,不安于继承衣钵,做一个铸剑师,但除了能让他子承父业之外,实在没有什么办法来成就他了,念及此,不由长叹一声。
关长水听得叹声,方知父亲就在自己身后,慌忙擦去字迹,站起身道:“爹。”关沧浪拉儿子坐在石上,笑道:“长水,今天你十七岁生日了,有什么愿望,爹爹定为你实现。”
关长水眼圈发红,道:“我闯了这么多祸,只盼爹爹不再生我的气了。”
关沧浪道:“爹爹哪有生气,我儿若无本领,又怎惹得下这些祸事。”关长水口中嗫嚅,却说不出话来。
关沧浪嘿嘿一笑,道:“单说你被张老逐出学堂之事,学堂出过多少顽劣泼皮,也只是让他生个气,惩戒一番。你倒有本事,舞弄几句诗文,便气得他口吐白沫,差点儿送了老命。爹爹当日揍你一顿,只是顾念张老德高望重,须为他找些台面。”
关长水嘴角露出笑意,脸色却又暗淡下来,道:“都怪孩儿一时鲁莽,以致无人肯保荐我应试,断送了科举门路,叫爹爹难过。”
关沧浪哈哈一笑,道:“无妨,既不能人仕途,自有其他门路。爹爹相信我儿不论做什么,今后必成大气候。”
关长水眼中光芒闪动,咬咬嘴唇,道:“可是后来学医,也被柳犁先生赶出来。可惜爹爹花掉这么多银两让我拜在他门下,却也白费了。”
关沧浪正色道:“你老实交代,到底给柳犁老先生下了什么药方,怎会让他拉屎拉成那样?”
关长水扑哧一笑,道:“我也不知,胡乱下的。”父子齐声大笑。
原来关长水退学之后,关沧浪又送他去号称“在世华佗”的柳犁先生处学医。柳先生极严厉,只要关长水说错一味药性,便劈头暴打他一顿。关长水挨了无数打,当时只知痛恨师父,却不明白“大夫手中有阎王”的道理,更不知体会师父的良苦用心。
某一日,关长水在古籍上查到一张偏方,心头一动,便悄悄在师父身上试药。师父从此开始拉肚子,自撰良方百余副饮服,皆不奏效,关长水也不知化解之法,只好隐忍佯装不知。
师父连续拉了三个月,越拉越甚,以为得了不治之症,多半一拉至死,遂在粪桶上立了遗言,安排后事。不想某日,肚子突然好了。
所谓事以密成,语以泄败。世间秘密败露往往不是被他人窥破,而是自己说漏出来。有一天关长水喝醉了酒,无意中道出原委。师父气极,引以为平生奇耻大辱,差点就杀了他。关沧浪登门谢罪,领着儿子回家。看儿子一无所成,遂断了念头,一心一意教他铸剑,继承衣钵。
父子两人一番交心谈话,隔膜消释,其乐融融。关沧浪道:“走,咱们下山赶集去,给你买生日礼物。”拉起儿子,下山去了。
集市上热闹非凡,关长水渐渐扫去沉闷,散发出活泼生气。关沧浪见他的穿着有些陈旧,便带他去买衣服。不想关长水进了商铺却不仔细挑选衣服,只喜欢和老板讨价还价。最终,他以极低的价钱买下衣服,老板被他说得理屈词穷,直喊冤枉。关沧浪未料到这儿子平时闷不吭声,雄辩之术却如此了得,忍不住偷笑几声。之后,父子又去戏楼看戏。
出得戏楼,两人都有些饿了,于是找了家酒楼,进去点满一桌子好饭菜。酒楼生意兴隆,甚是热闹。父子俩正吃着饭,听得旁边一桌有人说道:“天下第一刀秦之镜跟剑皇李淳云都大战七天七夜了,胜负到底怎样,怎地还没有消息?”
旁边一个精瘦汉子嘿嘿笑道:“太祖峰离咱们这儿这么远,就算分出胜负,估摸也得三两天才能传过信儿来。大伙儿先猜猜,谁胜谁负呢?”众人有的说李淳云胜,有的说秦之镜胜,一个干脆说道:“他们的武功都是高得不能再高,依我看,要么平手,要么就同归于尽。”众人半信半疑。
正说话间,邻桌一个胖子扭头朝他们笑道:“你们的消息落后啦,我侄子刚从江北回来,早打听好了。他们根本没有大战几天几夜,只一个照面就决出了雌雄。”
大伙儿一愣,方才那汉子问道:“真的假的?”胖子得意洋洋道:“我侄子说啊,当时剑皇半眯着眼,与秦之镜对望了片刻,冷不丁地摸出宝剑,对准秦之镜的肚子就捅去,捅是没捅着,当啷一声,秦之镜的宝刀给打飞了,直接掉下山谷。秦之镜宝刀都没了,还打个屁,吐了两口血,不敢动弹,乖乖认输。剑皇便如神仙一般,转身随风一飘,就不见了。”
众人面面相觑,心中疑惑:“这就结束了?”半年前,这两大绝世高人决定在太祖峰一战,消息立刻在江湖中传得沸沸扬扬,闻者无不认为此战将成为不朽的传奇之战,即便是数十年后,一旦提起来,也必当令人追忆神往。但此刻听来竟是如此潦草,均觉未免太过简单了。
胖子见众人不信的脸色,道:“早知你们不信,但这是千真万确的,当时在山上的几大门派的弟子都这么说的。”
一个道:“那号称天下第一刀的六神掌门秦之镜怎会如此不济?五年前他只用一刀就把江南大侠甘凤池给打败了啊。”
胖子哈哈笑道:“剑皇那是什么人物,甘凤池在他面前就是只蚂蚁,怎么能相提并论!”众人皆发感慨,嘘嘘不已。
关沧浪父子听得剑皇获胜,心中自然高兴,但也觉得没有高手争雄的绝世风采,甚是无味。吃过饭,父子俩拎上一大堆东西,准备回家。走到街上,恰逢身侧有几个少女嬉笑走过,关长水目随人转,有些魂不守舍。
关沧浪见状,猛然一拍脑袋,心中喜道:“我儿长大了,我怎么把这最要紧的事情给忘了?”
回家之后,关沧浪开始请人给儿子做媒。经过一番精挑细选,关沧浪选定了山下一家大户人家的千金。相亲之后,双方父母都很满意,关长水虽然有些不乐,但见父亲为自己操劳得两鬓发白,多年不见笑容,近来精神极佳,喜笑颜开,便不忍违逆父亲,也表示称意。其实他心头打算先娶了再说,这姑娘原也有些姿色,配自己算是足够了。待他日碰见欢心的姑娘,再娶一个,未尝不可。
两方敲定,只待择日迎娶。
过不多久,江湖中传出轰动的消息,天下第一刀秦之镜与剑皇决战之后,内伤过重,突然逝世。秦之镜一死,六神门群龙无首,其麾下的六个武堂:青龙堂、玄武堂、腾蛇堂、白虎堂、勾陈堂、朱雀堂,陷入内乱。秦之镜的六大弟子率领各自武堂,分作两派,为争夺大位骤然相争。
一个月后,青龙堂一统大局,玄武堂、腾蛇堂、白虎堂、勾陈堂相继归顺臣服,青龙堂主董裕鼎执掌六神,成为新任掌门。唯独朱雀堂不服,堂主朱赤率众南下,通告天下,自立门户,脱离六神门。
这一日,武夷山来了不速之客。六神门新掌门董裕鼎深夜造访关沧浪,求铸宝刀。关沧浪大喜,要知能为这位名门大派的掌门铸刀,是极大的荣耀,于是应承下来,等儿子完婚便开炉铸造。董裕鼎却等不及,追加千两黄金,即日铸造。
六神门本有一柄历代掌门相传的镇山宝刀,传言就在此前不久,前任掌门秦之镜与剑皇一战中,宝刀被打落深渊。董裕鼎此番新任掌门,手中却没有镇山宝刀,虽然暂时稳定大局,但派内暗流涌动,异数难测。董裕鼎立即宣称宝刀已有下落,即刻便迎回。其实宝刀能否寻回,非短时之内可知,只是当下以顺言正名、安抚门众为第一要务,只须塞住众口,过了这个关头,往后稳操大权,便由不得有人不服了。故而他悄悄从洛阳青龙堂赶来武夷山,找关沧浪铸柄宝刀,以假乱真。
关沧浪此时因儿子婚期在即,颇有为难,但因董裕鼎身份显贵,又求刀若渴,出手阔绰,只好压后婚期,按图纸即刻铸刀。父子俩日夜不辍,干劲十足,盘算着这把刀能挣好几千两黄金,正好给亲家再追加一千两聘礼,也显得他家姑娘嫁得不亏。
两个月后的月圆之夜,宝刀出炉。掌门董裕鼎和师弟腾蛇堂主史冥早早到来。关沧浪父子浑身污黑,满脸烤得焦黄,瘦了一大圈。关沧浪将宝刀呈给董裕鼎,然后和儿子在一旁擦脸洗手。
董裕鼎仔细观摩大刀,屈指朝刀身一弹,顿时嗡嗡之声大作。关沧浪父子都暗叹他内劲了得,因为此刀总共七十二斤,雄重沉浑,普通人拿在手里都吃力,他一弹之下,竟能令宝刀鸣声大作,着实惊人。
董裕鼎摆了几个招式,随即“哧”的一声,切下炉鼎半只铜耳,叹道:“分量不够啊,与真刀相比,实在是太轻了,完全没有那股流淌的灵性,不过也算是一件上等利器了。”
关沧浪不禁吃惊:“此刀已经用了最重最硬的混金玄铁材料,倘若真刀也是按这个图纸尺寸铸出,那该用什么材料才能超出此刀一倍的分量?”
关沧浪的妻子崔雨辰听见来了客人,端出茶壶来给他们沏茶。董裕鼎又道:“却不知杀起人来如何?”说罢,提刀轻轻一划,崔雨辰顿时血肉飞溅,拦腰断作两截。关沧浪父子骇然相顾,似乎没有明白怎么回事,关长水惊叫一声:“娘……”
董裕鼎对史冥道:“一个都不能留。”两人阴沉沉踏上前来,关沧浪怒喊一声,掀起木盆带水砸过去,一手扯了儿子两步奔到门口。董裕鼎挥刀拨开木盆,正要追赶,关沧浪顺手又掀起几包东西砸过来,史冥挥袖一一扫开,一些落在炉火上,顿时火光飞溅,刺鼻难闻,原来是引着了硫磺。史冥与董裕鼎一时间不知此为何物,都吃一惊,忙朝旁边躲闪。
关沧浪抓了儿子奔出门外,又顺手提起门外一张桌子砸进门去。父子俩几步奔出院门,钻入山间林丛。幸亏夜色中难以辨路,山林草木正旺,父子俩低身潜行,董裕鼎和史冥没能及时追至。
过一会儿,听得后面脚步甚急,两人趴在灌木丛中不敢动弹。听得董裕鼎道:“你我分头找,断不可逃脱一个。”史冥道:“遵命。”随即两个脚步声分开而去。
关沧浪焦急万分,紧握着儿子的手臂微微发抖。过了好半天不见动静,两人正要起身,忽听一个声音冷冷道:“出来吧。”一条修长的人影立在灌木丛前面,此人下颌突出,眼中两点亮光,左手立柄单刀,好比一条毒蛇般盯着猎物。正是史冥。
关沧浪低声道:“长水,你快跑!”一跃而起,朝史冥扑去。关长水却不跑,道:“爹,咱们拼了!”也扑出来,使出平生之力,一拳击他面门。史冥哼一声,左手挥刀,“刷”的一声,已将关沧浪砍倒在地;右手疾伸,抓住关长水的拳头,咔嚓响过,关长水臂骨折断,摔在地上。
关沧浪叫一声儿子,关长水叫一声爹,爬过去相互抱拢。关沧浪轻声道:“长水,你怎么不听爹的话。”关长水的泪立刻滚下脸来,道:“可是……爹,他的武功实在太高了啊。”
史冥走上前来,左手高举单刀,立时便要劈下。关沧浪喘气道:“史堂主……你放过我儿子吧……他还小,不懂事……”
史冥举刀静立,也不说话,便如一尊雕像一般。关长水突然哭道:“爹……爹……”原来关沧浪已气绝身亡。
关长水泪如雨下,紧抱着父亲,泣道:“爹……以后我都听你的,你说什么我都听,我好好念书,我一定考个状元回来,我再也不和老师作对,再也不惹你生气了,爹,我再也不给师父下药了,再也不了,上次你跟师父说回家要狠狠揍我,你还没有揍呢,爹……你起来揍我啊……爹,儿子就要娶媳妇了……”
月光下,史冥一动不动,好似变作了石头。关长水抱着父亲呜呜哭泣。好一会儿,听得远处拍掌轻响,史冥放下单刀,抓住关长水后背,内劲一吐,力透诸脉。关长水顿时后心一阵剧痛,重重摔入灌木丛中,昏了过去。
关长水醒来之时,已是清晨,父亲不知去向。他拼命爬回家,可往日家园已是一片残垣断壁,哪有丝毫往日温馨景象。他强忍悲痛挖出母亲尸骨,好好安葬后,便浑浑噩噩得来到山下找了家客栈住下。
过得两个来月,关长水的伤渐渐复元,却发现背心里嵌入一颗附骨钢钉,正好卡在椎骨关节里面,压着大椎穴。这附骨钢钉却又倒生几根铁刺,死死盘住椎节。眼下伤势复元,骨头四周长出新肉,竟把这颗附骨钢钉包裹起来,委实难以医治。找了几个大夫,均无人敢治,他也便罢了此念。
这一日,他久卧起身,欲要活动肢体,后心猛地剧痛,当即瘫倒在地,汗如雨下,方知督脉气机截断,离废人只差一步了。今后若是小心翼翼行动,尚有数十年光景好活,若是妄图练武,必然瘫痪残废。
关长水此刻方知史冥虽饶过自己的性命,终究还是做了手脚,以免自己日后寻仇。他心如死灰,眼前一黑:昏迷过去。
关长水养好伤后,来到未过门的媳妇家中,却得知媳妇已经另选他人嫁了,丈母娘将他一番羞辱,扫地出门。他心中郁愤,也不埋怨,黯然离去,一路北上,到了六神门总堂青龙堂所在的洛阳。
【贰 太祖寻刀】
关长水每日在六神门总堂附近徘徊,寻找机会报仇。但六神门内高手如云,始终没有办法报仇。过了大半月,六神门突然车水马龙,热闹繁忙起来,却是六神门的玄武堂主风泽寒自山东进了一批海货。因数量极大,人手紧张,便贴出告示招收仆役。关长水立刻乔装改扮模样,前去应征,顺利混入大院做事,月俸二两。
晃眼一年半过去了,关长水极少有机会接近董裕鼎,更难有下手的机会,日复一日,他心头日益沉重。
这一日,关长水正在后院劈柴,忽觉有人站在身后,回头一看,不禁色变,身后之人竟是腾蛇堂主史冥。此刻他的一双三角小眼正打量着自己。
关长水双手紧握着斧头有些发颤,心想:“你若是认出我来,我就跟你拼了。”史冥却朝他笑笑,转身离去。关长水满手是汗,寻思:“他怎地不揭穿我、加害我,他不怕我报仇么?是了,他自恃武功心智都远在我之上,料我一个废人根本无有作为,此人何等蔑视我。”
是夜,关长水辗转反侧不能人寐,寻思:“史冥已知我在此处。既已暴露,当引身速去,若再久留,恐灾祸将至。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于是收拾行头,打算趁夜离开六神门。
穿过花园时,关长水见荷花池边上有个亭子,便走进去坐下。眼前荷花开得正艳,在月光下轻雾缭绕,他心头升起一股郁愤孤寂之感,长叹一声:“我这一去,更不知何时才能报仇。”忽听一阵脚步朝这边赶来,他心头微惊:“莫非有人要来捉拿我?”立刻躲在一旁的花圃之中。
片刻,一个少妇走进亭子坐下,面容秀美,身材婀娜,却是董裕鼎之妻秦梅雪,她亦是前任掌门秦之镜的女儿。关长水心头奇怪,不知她深夜跑出来要做什么。一会儿,又一阵匆匆脚步声响起,赶来一人,正是董裕鼎。关长水脑中轰的一声,满腔热血汹涌澎湃。
董裕鼎坐在石凳上,道:“深更半夜的,你发什么脾气?”秦梅雪只看着荷花不说话。董裕鼎又道:“我已经叫四弟去把反呤刀找回来,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秦梅雪道:“我不是担心史师哥找不回反呤刀,只是古师哥在昆仑山遇害的消息你竟然瞒了我半年。”
关长水心头微惊:“秦之镜共有六个弟子,大弟子青龙堂主董裕鼎,二弟子朱雀堂主朱赤,三弟子勾陈堂主肖一秋,四弟子腾蛇堂主史冥,五弟子白虎堂主古健武,六弟子玄武堂主风寒泽。古健武强悍威猛,闻名江湖,罕有敌手,想不到已经死在昆仑山了,却不知是何人所为。”
董裕鼎道:“师父刚逝世不久,你正在悲痛之中,五弟又遭此横祸,我们不想再让你难过,这才一直隐瞒,你应该明白我这番苦心啊。”秦梅雪流泪道:“五哥是怎么死的?”
董裕鼎道:“当日师父被剑皇震伤五脏,五弟听说昆仑山有种鬼王花,可起死回生、恢复元气,便约了四弟一起去找寻,找了大半个月却一无所获。一天四弟救了个被黑熊追赶的采药女,采药女送给四弟一颗鬼王花种子。原来她是昆仑山玉虚峰鬼宿居士箫洞天的弟子。四弟和五弟欣喜下山,途中却突然蹦出一个蒙面人,武功奇高,四弟五弟都不是对手,五弟为了救四弟脱身,拼死缠住此人,被……害死了……”
秦梅雪垂泪道:“查出凶手了么?”董裕鼎道:“三弟四弟六弟现在都在追查中,还没有头绪。”秦梅雪呆了片刻,道:“我再问你,端木季和端木悦是哪来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董裕鼎沉默,好半天才道:“你既然知道了,我也不再隐瞒。我打算接他们来住,这些年我一直亏待他们母子,也该补偿他们。”秦梅雪怒道:“那我呢?震儿呢?你根本不喜欢我,你只是想得到掌门的位置,是不是?”
董裕鼎站起身,将妻子搂在怀中,道:“我对不起你,但我是真心喜欢你的,决不会因他们到来而冷落你。等咱们的震儿长大了,我便任他做青龙堂主,以后继承掌门之位。只要你以后别再去找朱师弟,我还会……”
秦梅雪一把推开他,道:“朱师哥怎么了,你是什么意思?”
董裕鼎哼一声,道:“你当我什么都不知道么?其实你心头喜欢朱师弟,嫁给我不过是父命难违罢了。师父一死,朱师弟就不服我,另立门户,还不是因为我娶了你。端阳节你不是去和朱师弟相会了么?哼哼,什么‘几回凭双燕,丁宁深意,往来却恨重帘碍’,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怎么没有这么好的诗情?是师弟深意啊,我碍了你们。”
关长水心道:“原来夫妻俩各有文章,异曲同工。”
秦梅雪呆了一呆,道:“原来你跟踪我,卑鄙。”董裕鼎笑道:“我本想大家和和气气过日子,想不到你非逼我。我若不卑鄙,焉知你无耻?”
秦梅雪气得发抖,道:“我当真瞎了眼!”转身欲走。董裕鼎一把拉住她,道:“你要去哪儿?去找你的朱师哥么?”秦梅雪一巴掌掴在他脸上,道:“你放开……”董裕鼎大怒,反手也一巴掌掴她脸,顿时将她打飞出去,立时又后悔,伸手道:“梅雪……”秦梅雪站起身,大步跑开。董裕鼎欲言又止,长叹一声,重重坐在石凳上。
关长水见仇人近在眼前,自己却无能报仇,直想扑出去跟他拼了,又屡屡压住念头。过了一会儿,关长水悄悄离去,顺着大路一直北上。
他也不知要去何处,只是向前走,越走越沉重,不知不觉走得天已亮了,找个馆子吃饭。进门坐下要了碗面,抬头竟看见秦梅雪在窗边一张桌子边。关长水诧异之余,心中一动:“今天在这儿遇上她,莫不是天意如此,我正该从她下手。”念头稍动,心潮起伏难抑。秦梅雪却只看着饭菜发呆,不动筷子。
关长水边吃面边留意着她,过一会儿,她结账出去了。关长水急扒几口面,叫小二结账,这才发现自己吃半天面,筷子都拿倒了。秦梅雪向北缓行,关长水一路悄悄跟着。路上来往行人不少,倒不会令她生疑。秦梅雪痴痴呆呆走到黄昏,也不吃饭,关长水饿得发慌,只好忍着。
眼见路人渐渐稀少,天色渐暗,关长水心道:“她是秦之镜的女儿,武功应该不弱,但看她心神恍惚,我待天黑四野无人之时,趁其不备,一刀结果了她。”又想:“她这个样子跟我半年前相似,多半是心里存着极大的苦楚,我若趁人之危,实在不忍下手。”转念又想:“董裕鼎杀我家人,我杀董裕鼎家人,天公地道,有何不忍?”
秦梅雪走上一座石桥,抚着凭栏发呆,突然呕吐起来,越吐越甚,竞慢慢委倒在地上。关长水心头奇怪,等半天不见动静,便走近去看。秦梅雪似乎已经昏厥过去,关长水问道:“你怎么了?”见她不应,又大声问了几声,依旧不应,当下过去轻拍她肩头,依旧不应,心头乃大喜:“果然昏了去。我将你挟至无人之处,取你人头回去祭我双亲!”又见她双眉紧缩,虽面容憔悴,却有一种娇弱秀丽之美,心道:“不如将你先奸后杀。”猛地又想:“关长水啊关长水,大仇当前,你竟还存着这等低俗猥琐的欲念,不论她是不是仇人,都不该有此念头。”正扶她之时,双手突然一紧,已被她扣住寸关要穴。关长水大惊失色,秦梅雪冷笑道:“你是什么人?为何跟了我一天?”
关长水忙道:“我看你昏倒了,是要救你,你却不识好人。”秦梅雪一用力,关长水痛入骨髓。
秦梅雪却“咦”的一声,道:“你中了我四哥的附骨钉,想来是我六神门的敌人了。不管你是什么人,我暂且不为难你,但你须随我去个地方,一路上听我的吩咐,否则我随时杀了你。”关长水道:“你杀了我吧,我不活了。”
秦梅雪道:“大丈夫当祸中求福,死中图生,你这等轻言生死之人,活着也是多余,我就成全你。”双手运劲一扯,左肘朝他胸口膻中大穴撞来。关长水欲躲不及,只待一死。
秦梅雪却突然“啊”地一声收手,按住自己小腹,慢慢靠在凭栏上,似乎痛苦得厉害。
秦梅雪道:“你的机会来了,你……可以杀我了。”关长水呆了一呆,脑中却在想她刚才说的“你这等轻言生死之人,活着也是多余”。秦梅雪又呕吐起来,道:“你再不动手,一会儿便没有机会了。”
关长水伸手搭在她的腕上,苦笑道:“原来你也是求死之人,我是大夫,我给你瞧瞧是什么病。”片刻又道:“原来你已有身孕,不过近来心力交瘁,适才发力又动了胎气,我给你开副安胎药便没事了。”关长水扶起她,在附近打听找到镇集,将她安顿好。
停留数日后,两人一路北上,进入河北境内。两人身上的银两已花得所剩无几,秦梅雪便带着关长水取道沧州,在一家票行取了三千两银票。六神门六个武堂弟子众多,皆是雄踞一方的江湖势力,一些阅历不深的江湖人士往往分不清青龙堂、白虎堂、朱雀堂,与六神门有什么关系。另外三堂,腾蛇堂做的是镖局生意,堂下设有顺风镖局、顺天镖局;勾陈堂和玄武堂实质却是商家,做的是南北贸易及典当票行。
秦梅雪与关长水纵马向武安迸发,不多日便到了太祖峰。这日,朝阳初生,两人登上太祖峰。太祖峰三面环山,一面傍水。北后方又连拔数峰,群峰之间烟云缥缈,笼罩着一片片苍翠树林;远山重叠而来,太祖峰头高耸,两脚伸展宽松,稍稍拱曲,真当是来龙平正,过峰束气,尽收天下灵秀;南面更临一个翡翠湖泊,倒映群山碧空,藏精蕴势。秦梅雪和关长水自峰间俯瞰去,只党风景秀丽,宛如画卷。
两人直上峰顶,在一处悬崖边停下。旦见峭壁悬空,乱石凌空斜伸,雄伟森严;绝壁岩缝中,一棵棵古松咬住岩石,苍劲挺拔,气势雄奇。关长水看了片刻,只觉头晕目眩,毛骨悚然。
秦梅雪道:“这就是我爹和剑皇李淳云决斗的地方。咱们看好了位置,一会儿下谷底找反呤刀。”关长水吃惊道:“这……怎么下得去?”秦梅雪笑道:“你真当从这里下去呀,咱们先看好这个位置所在,从别处绕下去。”关长水稍稍放心,解下包袱,取出食物和水,与她吃了。
吃过之后,两人寻道下谷,因秦梅雪身怀六甲,行动不便,故而每逢险峻处总得另寻道路,直到午后,两人终于到了谷底。谷内古树盘枝,奇花绽放,石溪相间;抬头仰望去,见万山叠翠,云雾迷漫,只觉山静水幽,冰凉清爽。走到一块巨石边,秦梅雪道:“应该在这附近,咱们仔细找找。”关长水仰头望着峭壁发呆,半晌道:“若是太祖峰突然塌了,你我该怎样才能逃脱?”秦梅雪不禁一笑,道:“你这个人有些痴,快找吧,别杞人忧天了。”
两人分头四处仔细搜寻,过了一个时辰,两人一无所获,累得精疲力竭,又会合在一起来喝水吃东西。关长水往石头上一躺,道:“我先睡会儿。”刚躺下,秦梅雪低声道:“有人来了,咱们先躲起来。”关长水立即起身道:“是么?我怎么没听到。”秦梅雪拉他闪在巨石后面。关长水这才隐约听到西边的丛林里有人说着话走过来,似乎是一男一女。
这一男一女走到方才关长水躺的石头边停住,听得那女子道:“都找两天了,会不会被人捡走了,咱们回去吧,我不想再睡溶洞了,里面寒气彻骨,半夜的时候我老觉得还在昆仑山,总梦见师父把我抓回去,我……我心头好害怕……”那男子柔声道:“别怕,有我在,我会一直守护在你身边。”
关长水心头一惊:“这个声音……莫不是腾蛇堂主史冥么?他竞也来了,不妙啊。”秦梅雪却一喜:“四哥也来了。”便要走出去相认,刚走出巨石半侧身子,见史冥正搂着个白衣少女亲嘴,稍犹豫,又退回来。
过好一会,那女子道:“史大哥,我偷了师父的鬼王花种子送给你,现在又跑出来与你相会,你说师父会饶恕我吗?”史冥道:“会的,你是他的爱徒,他会原谅你的。咱们回洛阳去,请我大哥出面,到玉虚峰正式向你师父提亲,以我六神门的名望,你师父至少不会为难咱们吧。”
女子轻声道:“要是这样最好了。我从小就跟着师父,从没做过违逆他的事情,想不到为了和你在一起,胆子变得这么大了。”
史冥道:“我能遇到你,实在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只可惜五弟在昆仑山上遇害了,师父也不及我带种子回洛阳竟已逝世,终究晚了一步。老天真会造弄人啊,咱们要好好保存这粒种子。”
女子道:“当日你就是及时赶回洛阳,也来不及救你师父。这鬼王花种子需要种在埋有死尸的土里,经过半年左右方能生根发芽,它吸食尸气,长成一朵花苞。要让花苞开放,还需以鲜血浇灌,使它获取血气,催开花瓣。之后吸纳天地灵气,凝成一颗紫珠,才有起死回生之效。”
史冥叹口气道:“原来是这样,你当日怎么不告诉我这些?”女子道:“我先前也不知道,师父发现丢了种子之后才这么跟我说的。”
女子突然道:“你看那是什么东西亮晶晶的?”关长水和秦梅雪都悄悄探出头去偷看。女子偎依在史冥怀中,一手指着上方的山崖。
史冥看去,见山崖上二三十丈的地方有一团亮点,熠熠生辉,道:“莫非是什么山间奇宝?”女子道:“可能是你要找的宝刀呢,说不定宝刀没有落到谷底,而是给山石挡住,插在石头缝隙里了。你看这会儿太阳偏西,阳光斜照过去,刀面反光下来了。”
史冥精神一振,喜道:“定是如此!薇薇,你真聪明。”说罢,在地上捡了块拳头大的圆石,深吸口气,朝前跨出一步,猛的将石头掷出。呜的一声,石头疾若流星,直赶亮光之处。
听得“当”一声,亮光消失,片刻,一柄大刀翻落下来,当的又一声,碎裂一块石头,直插入地下。史冥喜极,拔出宝刀,仔细端详。关长水在后面偷偷看到宝刀,见宝刀与父亲铸造的那把一模一样,往事浮上脑海,心中一痛。
史冥观摩宝刀片刻,道:“我虽是腾蛇堂主,这柄反呤宝刀却从没碰过。此刀刚猛雄浑,削铁如泥,真不愧是我门镇山至宝!”忽觉宝刀一端变得奇重,一端变得奇轻,自己生出一股力道,从手上翻落出去,当一声掉在地上。
薇薇奇道:“史大哥,怎么了?”史冥抓抓脑袋,道:“也不知为何,这宝贝不听我使唤。一拿到手里,一百多斤的分量好似游走不定,不是往前就是往后,里面好像装着水一样。难怪大哥嫌仿铸的那把刀没有灵性,想来此刀须得学到本门刀法内篇才能运用自如。”
关长水思索片刻,恍然大悟:“父亲用最硬最重的玄铁合金材料只铸出此刀一半分量,此刀必是以汞液注人中空,却又没有注满。汞液本就比寻常金属重出一倍,用刀之时,汞液来回流动,再由高手配以精妙刀法施展,自是变幻莫测,难以克制。”
秦梅雪早欣喜不已,正要出去相认。突然破空之声大作,史冥左手一把将女子扯在身后,同时右手横刀一挡,当的一声,碎石飞溅。史冥噔噔噔退后三步,气血翻腾,喝道:“何方高人,为何暗算?”
林中飞出一个蒙面人,身材伟岸,也不答话,直取史冥。史冥沉刀以待,猛地一刀劈下。来者双掌一合,空手入白刃,竟硬生生夹住宝刀,运劲一推,刀柄撞在史冥胸口,史冥浑身一震,宝刀脱手,向后摔出。
秦梅雪大吃一惊,以史冥的武功,放眼江湖,亦算作一流之列,竞只一招便输给此人,此人武功之强,委实可怖。史冥惊道:“你是……害死我五弟的凶手……”来者不答话,转过宝刀,朝史冥劈下。薇薇一声惊呼,扑过去抱住史冥。关长水在巨石边偷看,心中道:“报应来得好快,你当时也是这么劈我爹的。”
刀尚未劈下,来者猛然回身闪开。原来是秦梅雪手持一根木棍从后面刺到,这一棍凌厉无伦,激得气流作响,直取敌人脑后玉枕穴。史冥道:“嫂子,你也来了,你不是他的对手,快闪开!”秦梅雪一棍刺空,道:“四哥,我来助你,咱们为五哥报仇。”说罢,一棍直刺敌人咽喉。
来者却似乎不愿与她相斗,待木棍刺到,屈指在棍端一弹。秦梅雪顿时气血翻腾,站立不稳,向后摔倒,腹中剧痛,汗如雨下,再也起不来了。史冥站起身,喊道:“嫂子,你怎样了?”秦梅雪道:“四哥,你们快跑,此人武功不在我爹之下,咱们斗不过他。”又对来者道:“你究竟是何方神圣?与本门有何怨仇?”
来者一言不发,纵身又劈史冥,他劈时尚在半丈之外,刀招极快,步伐更快,待刀劈到一半时,人已在史冥面前。史冥欲躲不及,大惊失色:“此人武艺神通至斯,我命休矣,死不瞑目。”薇薇突然扑在史冥怀中,欲挡他此刀。来者猛地收刀,立着不动。
【叁 隐世埋名】
史冥抱着薇薇道:“薇薇,你命也不要了么,你为何对我这么好?”薇薇低声哭泣,道:“我不知道。”来者身体微微发抖,突然一掌轻飘飘地拍出,史冥欲要躲避,却发现浑身被一股莫名的气机笼罩,渗入骨髓,使得心神散乱,似乎无论从什么角度躲闪,都绝无希望避开,不由得呆立当场,好比乖乖待宰的羔羊,再如何恐惧,亦无力反抗。
刹那间,掌力正中薇薇后背。来者冷冷看了史冥一眼,提刀转身,片刻消失在丛林中。史冥看这一掌似乎没什么力道,但见薇薇脸色苍白,急道:“薇薇,你怎样了?有没有受伤?”薇薇慢慢道:“我知道他是谁了……我知道了……”史冥道:“是谁?你有没有觉得痛?”薇薇却慢慢闭上眼睛,道:“史大哥……你送我回昆仑山好吗,我好困……”
史冥只觉她的身体越来越凉,心知不妙,急道:“薇薇,你怎么了?你说话啊。”薇薇靠在他胸膛上,似乎睡着了。史冥神色大变,眼泪立刻滚下来,道:“薇薇,你别死,你千万别死啊……”薇薇的身体却越来越凉,渐渐冰冷起来,竟好似寒冰一样,肢体却依旧柔软。史冥心头奇怪,猛然想起一事,道:“莫不是中了早已失传的太阴散手?”
一旁关长水已搀扶秦梅雪靠在石头边,给她推摩天柱穴和三阴交。天柱穴在后颈凹洼向下半寸之处,三阴交在脚踝内侧沿骨向上三指宽处,推拿这两处穴位,对孕妇皆有安神顺气之效。
史冥乍一见关长水,心头一凛,待见他相助嫂子,这才放心,略有感激,也不说破关长水,抱着薇薇走过来,道:“嫂子,你怎么样了?”秦梅雪道:“以后不要叫我嫂子了,还像以前一样叫师妹。”
史冥见她神色暗淡,不好多问,问道:“师妹,你怎么也来了?”秦梅雪见他怀中的女子一袭白衣,冰肌玉肤,蛾眉清秀,长长的睫毛上犹挂湿泪,此刻闭着眼好似睡熟的孩子一样,问道:“四哥,你什么时候找了这么漂亮的媳妇,也不告诉我一声。”
史冥轻轻摩挲她的发丝,道:“她叫萧薇薇,是我连累了她。我带她回昆仑山,她师父是鬼宿居士箫洞天,不知有没有办法救她。”
关长水道:“她中了太阴散手,全身经脉布满冻气,自身元气已被封存,若无救治,从此长眠不醒。”史冥诧异道:“你也知道?”关长水道:“以前在武夷山听求剑人说过。”史冥听得“武夷山”三字,低下头去。
关长水又道:“除非有人会太阴散手,吸出冻气,再服一剂火燥汤药,便能醒来。未得救治之前,每三日灌她喝一次补品。”史冥忙道:“你可知当世谁会这门功夫?”关长水摇头。
秦梅雪道:“四哥,我陪你一块儿去昆仑山,路上也好有个照应。反呤刀被这个恶人抢走了,到昆仑白说不定还能寻到些线索。”又对关长水道:“我看你不是坏人,也跟我们一道去,你既是大夫,一路上薇薇姑娘由你照看。你若敢做什么手脚,我定取你性命。”关长水心想:“我若是不去,报仇的指望更加渺茫,如此正和我意。”当下点点头。
四人当即启程,一路向西。秦梅雪的肚子越来越大,史冥终日心绪不宁,又生起病来,关长水只道一句:“萧姑娘现下元气封凝,体质极弱,你感染了风寒,切不可接近她。”史冥自此把自己全身蒙得严严实实,远远观望薇薇。关长水赶一辆马车,里面载着萧薇薇;史冥赶一辆,载着秦梅雪。
这一日,北风刮得正紧。关长水见远处有个村寨,便道:“咱们先到村子里寻个落脚的地方,我看这鬼天气要下雪了。”正要给马加鞭,突然听得马蹄乱响,山坡上冲下十几骑来。为首一个独眼龙,只有一只耳朵,手提弯刀,凶神恶煞。来众迅速将四人围住。
关长水心头一惊:“坏了,遇上匪寇了。”独眼龙哈哈大笑道:“今天总算没有白费,弟兄们,统统拿下了,哈哈哈。”秦梅雪揭开帘子来看,独眼龙见了大喜,道:“弟兄们,还有女人呢,嗯,好香好香,几百年都没闻过了,今天终于撞回好运了!”匪众都哈哈笑起来。
独眼龙奸笑道:“妹子,跟俺们上山享福去。”秦梅雪捋捋头发,朝他笑道:“好啊,你过来接我啊。”独眼龙眉头一挑,蹦下马朝秦梅雪跑来,突然眼前一花,已撞在一人身上,忙退后两步,却见面前此人全身蒙着黑布,严严实实,只露一双三角小眼睛在外面,正是史冥。
独眼龙怒道:“你奶奶个熊,找死!”拔出弯刀,一刀劈下。史冥立掌疾出,侧切他的手腕。独眼龙忙往后跳一步,喝道:“有几下子。”
史冥猛然纵身而上,左脚踢他阴部,一拳打他面门,独眼龙大吃一惊,一刀横砍,身体向右躲闪。不料史冥使的是虚招,手脚一晃,改抓肩井,踢他膝盖。独眼龙刀砍出一半,慌忙左闪,一脚后退。史冥踢出去的脚却顺势踏在地上,前进一步,右脚已出,又踢他阴部,拳打面门。
独眼龙慌忙又躲,手忙脚乱,重心不稳,向后摔个四仰八叉。史冥这下使的还是虚招,一动即收,垂手立着。独眼龙爬起来往后跑到马边,战战兢兢道:“你是什么人,怎么也使这样的招数?莫不是腾……蛇……”
史冥撕开罩面的黑布,道:“嘿嘿,任达虎,这么多年你怎的一点儿也没长进。”独眼龙大惊失色,忙回头一招手,马上的匪众都下马来。独眼龙磕头道:“史堂主饶命,我要知道是您,就是有十个胆也不敢来。”
史冥道:“你怎么又到这儿来为非作歹了?”独眼龙道:“您当日吩咐我滚得越远越好,我想这西北荒原应该算远的了。这几天听说天水河有四只灵龟出现,很多人去河边拜祭,我等趁此在半道劫点钱财,没想到又遇到了您,我立刻向西去更远的地方。”
史冥道:“我押了五年镖才升为堂主,这五年你劫我八次镖,前三次我不为难你,后三次我打断你的手脚,往后两次我削你耳朵、刺你眼睛,想不到你阴魂不散,又找上门来。看来咱们很有缘法啊。”
史冥咳嗽不停,喘口气又道:“这次我怎么整治你呢?”独眼龙脸色大变,战战兢兢,浑身发抖。
后边一个大汉走上前道:“老大,咱们这么多人马,还怕他一个病夫不成?”独眼龙重重给他一个耳光,道:“放屁,不知死活的东西。”大汉重重哼一声,道:“你怕他,我却不怕他。弟兄们,咱们一块上难不成还输给他么?就算是死也死个痛快,总不能磕头求饶这般窝囊!.’,
匪众大部分都是独眼龙新招的人马,不曾见过史冥,均觉老大太过窝囊,此刻都有了反心。大汉拔出刀,喝道:“弟兄们,上马,跟他干了!”登上马鞍,八九个匪徒也上马,大汉一挥刀,直冲过来。
史冥回头看一眼马车,心道:“我若不威慑住他们,恐怕会殃及薇薇和师妹。”当下迎头赶上大汉,侧头躲过一刀,已抓起两只马脚,大喝一声,只见鲜血爆溅,当场将马撕作两片;身形一晃,拿住大汉脖颈。
旁边三骑来救,史冥一挥手,几枚附骨钉打出,三人落马。大汉使力回身一刀,史冥曲肘撞他腰,震开刀锋,双手猛地一勾一托,大汉立时头下脚上倒竖起来,又被股大力朝下一送,蓬一声,顿时脖椎折断。余人惊悚,谁也不敢动弹。关长水目瞪口呆,心若死灰:“此人如此威猛,我如何能报大仇?”
独眼龙浑身哆嗦,回头喊道:“混账东西,还不下马。”匪众慌忙下马来,跪伏于地,独眼龙道:“史堂主,小入约束不力,犯下这等大罪,您要挖鼻抠眼还是断手脚,我都认了。您大人大量,饶了我这些弟兄们吧。”史冥点头道:“你若不讲义气,几年前我就把你废了,但今天若再放你走,不知哪一方百姓又受祸害。”
独眼龙脸色铁青,慢慢道:“史堂主,你注定是我的克星,我今日能死于你手也不算丢人,只是还请放过我这帮弟兄们,他们也不是天生的强盗。谁不想走正道啊,只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史冥点点头,道:“你还有要说的吗?”独眼龙回身道:“弟兄们,快谢过史堂主。”匪众皆默然不语,神情凝重。一个道:“老大,想不到你对弟兄们这般恩义,咱们同生共死,跟他拼了。”独眼龙摆手道:“放屁话!你若再说此话,我便不认你王老七!”
风渐缓,天空终于飘起雪片,独眼龙朝匪众抱拳作别,甚是慷慨悲情。马车上秦梅雪看得不忍,道:“四哥,你饶他性命吧。”史冥稍一沉思,道:“任达虎,看来你我确实有缘法,不知你可愿意投入我腾蛇堂下?”独眼龙一呆,道:“你说的……是真的么?”声音有些颤抖。
史冥道:“若是你的弟兄愿意,也可一块投入本堂,只是以后须得受本门门规约制。”独眼龙大喜,忙道:“愿意愿意,弟兄们,有谁不愿意站出来!”匪众皆有喜色,齐声道:“愿意!”
史冥道:“好,任达虎,我现任你做腾蛇堂下顺风镖局总镖头,这帮弟兄做镖师,你可愿意?”独眼龙大喜,率众叩谢。史冥过去扶起独眼龙,两人一笑,再无仇恨。史冥又扶起方才中他暗器的三人,分别吸出附骨钉。
秦梅雪见史冥解除附骨钉,看看关长水,道:“四哥,他身上的……”史冥知其意,道:“时日太久,已与筋骨缝合,若是强取,恐有性命之忧。”关长水听得秦梅雪询问,心头升起一丝希望,听史冥如此说,心头又凉下来。
任达虎带领人马开路,欢天喜地直奔村寨,强占一户大院驻扎休息,次日给主人留些银两,朝昆仑山迸发。路上遇到不少前往天水河祭拜灵龟的百姓,史冥问任达虎道:“你可曾见过这灵龟?”任达虎道:“没见过,听说这四只灵龟总在午时游上草滩来,每只都有几百斤重,一刻钟后又爬回河里。附近百姓都道是千年灵龟现世赐福寿来了,都去拜祭。”
关长水突道:“龟乃介虫之灵长老也,能通任脉,其肉性温味甘,有补心肾气血之功……”史冥听罢,一拍马背,哈哈笑道:“不错,正好捉来给薇薇补补身子,看师妹也快要临产,正是进补之时。走,咱们捉龟去!”
众人叫好,朝天水河赶去。过得半个时辰,已望见河岸丛林边上百姓众多,估摸有百余人,一些席地而坐焚香烧纸。有人远远望见了独眼龙,大声惊呼,片刻百姓逃散殆尽。
大伙纵马过来,史冥道:“任达虎,你真当恶名远扬,也好,免得人多惊了灵龟。”
眼见太阳转入中天,已是午时。突然听得东面一阵劲急的马蹄声响起。大伙举头望去,远处两骑奔来,一个大头胖子,另一个鹰勾鼻瘦子,皆背负大刀。史冥朗声道:“三哥、六弟,你们怎么来了?”秦梅雪也是大喜,叫道:“三哥六哥!”关长水知是勾陈堂主肖一秋和玄武堂主风寒泽到了,寻思这下报仇更加没指望了。
两人哈哈一笑,纵身下马,风寒泽道:“我们接到平遥票行传来的书信便日夜兼程赶来了,四哥,一路可好?”三人拍掌相拥,兄弟相逢,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待席地坐下了,各自互诉衷肠。
时值正午,关长水仔细寻看河岸,突见不远处草滩前的水面上划起四道劲急波痕,片刻涌起巨浪,露出四块巨大的龟甲,呈枯灰色,一只破旧不堪,已有破损残片。大伙也都看见,纷纷低身噤声。草滩上慢慢爬上四只巨龟来,脑袋竟似人头一般,龟甲大如一张八仙桌。四只巨龟爬出几丈,趴着晒太阳。
史冥低声道:“三哥、六弟,咱们去把龟捉来。”刚说完,只见四只巨龟惊惶而动,朝河里爬去。史冥微惊:“莫非它们听懂了?”肖一秋道:“快上啊,休教跑了!”大伙眼前一花,三人已在数丈之外。
林中突然跳出一人,身材伟岸,以布蒙面,左右手各持两根大铁钩,两步飞赶到巨龟边,左手猛地一钩,蓬一声穿破一只龟甲;右手又一钩,穿破另一只龟甲;一脚勾踢,掀起一只巨龟,左手猛勾,又穿破一只;如法炮制,两手各以大铁钩穿起两只巨龟。此人勾好四龟,转身便走。
肖一秋已赶至此人身后,喝道:“留下龟来!”来者撒开铁钩,回身双掌齐发,立时寒气迫面。正好史冥与风寒泽也已赶到,三人各出一掌,五掌相交,蓬的一声,三人气血翻腾,退出几步,浑身一片冰冷。
来者一言不发,转身提起铁钩,将巨龟扛负于背,急奔而去。史冥呼道:“他就是害死五弟的凶手!切不可让他跑了!”肖一秋与风寒泽正惊叹对手神功了得,猛听史冥此言,精神一抖,施展轻功追了去。
关长水与秦梅雪在河岸上观望,都吓一大跳,此人不但能与三位堂主抗手,竞还拎了四只巨龟千余斤来去自如,委实惊人。
直至夜幕降临,众人都没有归来,秦梅雪焦急万分。关长水安慰几句,赶着马车找了户农家,关长水又给些银两,主人热情招待他们住下。一连三日,关长水每日扶秦梅雪到河边等待,始终不见人影。
第四日夜晚,天降大雪,秦梅雪突然腹痛不已,农家夫妇皆道要生了,忙去请来接生婆。待到子夜,听得婴儿啼哭落地,大伙都欢天喜地。关长水炖了鸡汤端来给秦梅雪喝,秦梅雪看着身边的孩儿,眼泪哗哗直掉。关长水道:“你哭什么,大喜事啊,母子平安,你该高兴才对。”
秦梅雪黯然道:“想不到这个时候,在我身边的人竟是你。”关长水心道:“这个时候在她身边的人应该是她丈夫才对,此刻她难免有些难过。”突然想到她的丈夫乃是董裕鼎,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心头一震,手上端着的鸡汤洒出些来,忙递给秦梅雪,转身走到院子里。
外面大雪下得正紧,关长水望着眼前坠落的雪片,心乱如麻,自己不但没有报仇,反而一路悉心照料仇家,即便是自己的双亲在世时,都不曾对他们这般好过。可此刻要自己去加害秦梅雪,又着实不忍。
他一拳打在马车上,心道:“关长水啊,你怎么了?你左右矛盾,处处矛盾,重重矛盾,你生来就是个矛盾,老天呐,我该怎么办?”回头望见萧薇薇的屋门,突然想起今天忙了一晚上,还没喂她吃东西,于是盛了碗鸡汤端进屋去。萧薇薇躺在床上,面色透亮,皮肤好似是透明的,能看见细细的血管,长发散在枕边,浑然一个冰美人儿。
关长水扶起她喂下鸡汤,心中猛然大痛:“关长水啊,你前世到底做了什么错事,今生要受此折磨。杀父仇人的女人你要照顾,杀母仇人的女人你也要照顾,天啊,我不如死了算了,即便我死了,又有什么面目去见双亲!”正苦思之间,见桌上有个包裹,想起是史冥留在马车上的,便过去打开来看,里面一本账目,几件衣物,一个盒子。打开盒子,里面是几十颗附骨钢钉,关长水心头一凛,背心似乎隐隐作痛。
又见旁边一个小布兜,拆开来看,却是一朵盘发的珠花和一颗大枣形状的黑子。关长水心道:“这莫非是鬼王花种子?若真如传闻所言,说不定栽种出来能救醒萧薇薇。”心头突然升起一个念头:“我偷走这枚种子,叫你老婆更难有苏醒的机会,即便你想到其他办法救她,我总归使你不痛快。”于是取了种子出门来。回到秦梅雪屋里,见她靠着床头睡着了,襁褓中的婴儿也闭目沉睡,昏黄的烛火下,母子睡得甚香甜。
关长水心头猛地又升起个念头:“我无力杀董裕鼎报仇,也不忍杀你,那我便偷走你们的儿子,回去杀了祭奠双亲,所谓父债子还,正合此理。”当下不再犹豫,轻轻走出房门,换上一身风衣,罩住脸面,悄悄牵过一匹马,出了院门,上马向东顶着风雪一阵狂奔。
一直到后半夜,风雪更大,天已微亮,关长水勒马缓行,猛听得前方岔路一阵马蹄,有人喊道:“老大,前面好像有人。”关长水仔细辨认,大吃一惊:独眼龙的人马回来了。当下拨转马头,急奔人旁边一条小道。
后面呐喊道:“什么人,休逃!快追啊!”关长水心道:“成败在此一举,否则死路一条。”暴鞭马臀,马吃痛飞扬四蹄。后面也疾追,独眼龙喊道:“什么鸟人?见老子就跑,吃老子一刀。”
关长水不应,纵马疾驰,猛然腰上剧痛,一柄刀坠在地上,原来独眼龙掷刀击中了自己,好在马跑的快,刀势已弱,没有深入。听得后面道:“你奶奶个熊,不追了。”关长水舒口气,暗思:“原来他们追我只是起了匪性,并没认出我来。”一口气向南奔出一个时辰,马儿精疲力竭,关长水休息片刻,再向南行了半天,料再无危险,这才放心。
关长水带着婴儿一路向南,虽把婴儿偷了出来,其实更加不忍杀害,每日都挣扎在矛盾之中。待次年开春的时候,他已穿过藏边,进入蜀地。某一日,乘船顺着一条大河南下,到了安宁镇,因见此地山清水秀,远离世事,民风淳朴,索性停留下来,隐世埋名,了此残生。
【肆 青山半仙】
立春方过,安宁河两岸气候宜人。暖阳爬上山头,轻风拂面,乍暖还寒。安宁村里的男女老少吃过早饭,便一堆一堆地聚拢在向阳的老墙根下面,或蹲或站,晒着春阳,散懒闲聊。
安宁村三面环山,处西南僻远之地,鲜有战乱灾荒,加上山路艰险,便是朝廷军国大事也很少能够传及得到,百姓祖祖辈辈也不关心外界,过的是太平安乐日子。西边山脚一条大河,唤做安宁河。眼下河水渐满,散着烟波,浩浩流淌;沿岸杨柳成林,点缀着零零星星的黄芽,几个回水湾处,大早已有垂钓之人;蓝天空透,鹞子顶峰头盘旋着几只苍鹰。
北山山脚下是安宁镇集,山腰险峻处隐约藏着几座庙宇,叫做祖师庙。传说多年前此地遭逢一场瘟疫,恰逢杨祖师云游至此,施展神通,祛病救人,又开坛讲经,度化迷途,功德无量。三年之后,杨祖师功德圆满,化作万道彩虹西去,法身俱无。每年的正月十八,百姓们便举办庙会纪念杨祖师。再过几日便是庙会的日子,大早就有人顺着河岸去赶集。
村南梨园边的大路上走来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双目狭长,黑面尖下巴,光着脚,肩上扛了七八根鱼竿,竿上挂着一个摇摇晃晃的鱼篓。少年转过路口,走到自家院门前,一瞧门上了锁,嘴里咕嘟几句,甩手将鱼竿鱼篓隔墙扔进院内。旁边墙根下晒太阳的闲汉说开了:“雁鸣,泥鳅也没钓到一条么?”“钓这么一会儿哪能钓得到呢,呵呵。”“雁鸣,你叔刚走,我看他穿了道袍,估摸今天张天师会上身,多挣一票,哈哈。”
少年叫关雁鸣,十多年前跟随叔叔关青山来到这里,平常做些小买卖。关青山会阴阳八卦,闲时在镇集算命测字,替人选风水年月,小有名气。这些年来,人们已经慢慢忘了他们是外乡人。
关雁鸣一脸不悦,转身道:“麻老鸭,这山沟里头哪家有人死,不得找我叔来操办。你要是能办,你也挣一票。”说话的麻老鸭是本村有名的铁匠,原名叫王贤智。有一回关青山给老寨主的孙子批生辰取名字,曾说古来名士的姓名大多有佳文典故出处或者别有寓意。王贤智在一旁听到,觉得自己的名字比村邻们的名字有不俗之处,便想炫耀,故意问关青山:“你看我这个‘贤智’有什么出处吗?”众人也都洗耳恭听。关青山沉思半晌,说了句:“春江水暖鸭先知,有名的佳句啊,不错不错。”王贤智大为受用。不料,从此总有一堆泼皮顽童见他就喊:“鸭先知,鸭先知。”更有口齿不清的小孩平仄混淆,喊成“鸭贤侄,鸭贤侄”。王贤智大为恼火,起初每次都追着打,后来他脸上长满麻点,慢慢就给叫成了麻老鸭,据说因他心头郁闷,夜夜狠命打铁,才被火星溅成麻子。
麻老鸭听得关雁鸣这番话,立刻拉下脸,骂道:“小杂种没句好,呸呸呸。”旁边一个胖子笑道:“雁鸣今天没到钓鱼,正使气呢,别惹他,哈哈。”关雁冷笑道:“大满罐,你高兴个屁!今天没钓到鱼全怪你的宝贝儿子小满罐,嘿嘿,敢朝我下饵的鱼窝子丢石头,鱼都是叫他搅跑的。我把他捆在河边的大树桩上了,跟你杀猪的时候一个捆法。你再不去瞧瞧,只怕他瞎动弹,滚下河去淹死。”大伙哄笑,大满罐忙起身去救儿子,边跑边骂:“狗杂种,等我回来收拾你。狗杂种……”
关雁鸣大笑道:“狗杂种回来收拾我,哈哈哈。”笑罢,目光一收,看着麻老鸭边上那两人。这两人一个是老木匠的儿子小木匠,生的眉清目秀,就是好赌;另一个经常暴打自己的老娘而闻名全村,外号饿老鹰。二人笑的正欢,猛然见关雁鸣瞧着自己,眼神奸险异常,素知他一向阴险狡猾,不知有什么奸计,心头微惊,不由都把嘴撮回来闭拢。
关雁鸣哈哈哈又大笑,转身唱道:“老子今朝,检点形骸,赶——场去也。”把脚丫放在墙边草丛上蹭蹭泥,顺着大路去赶集。不多时,路过麻老鸭家的萝卜地边,便拔了四根边走边吃。
过得半个时辰,他已到了镇上。安宁镇布建虽小而全,街巷皆走正南正北,东有迎晖门,南有启文门,西有宝成门,北有迎恩门,俨然是一座精巧的古城。
关雁鸣兴致盎然,边走边看,到了钟鼓楼下面。这钟鼓楼甚是雄壮,三层阁台,八角六柱,魁星阁顶台正中为木雕魁神;阁内装置鼓楼,八方有铜铃。钟鼓楼下面为拱洞通道,圆顶天花板上雕刻彩绘,巧夺天工。钟鼓楼附近乃是安宁镇最为繁华的地带,市集到处摆满了小摊,水果干货、纸钱香蜡、祖师泥塑、糖果、饰品等等应有尽有,整个镇子散发着阵阵异香;平日只掀一半门板的商铺今日大敞店门。许多山外的香客也慕名来看庙会,一时间车马骡子、男女老少挤满巷子,熙熙攘攘好不热闹。各家茶馆、客栈、酒楼爆满,就连青楼也人满为患,招呼不及了。
转过钟楼岔口,关雁鸣就看见翠香楼对面摇着纸扇的叔叔关青山。
关青山三十多岁,黑脸膛,浓眉凤眼,宽肩头,著八卦服,端坐在一张木桌后面,一条桌腿上漆着几个黑字:“翠香楼记”,显然是从对面楼上借的。桌上一摞寸二宽的黄布咒符,一卷白纸,五本青皮册子:《卜筮正宗》、《卜筮正宗拾遗》、《卜筮正宗续补》、《增删卜筮》、《卜筮正宗卦集》;桌边砖缝里插着一根竹竿,竿身有点歪,竿头锦旗微摆,露出几个朱砂大字:“青山半仙”。
关青山正摇着纸扇给一个老婆婆指点迷津,旁边围着一圈人,看来今日生意非常兴隆。老婆婆不住叹气,不住点头。关雁鸣悄悄凑到旁边,听得关青山讲道:“此子生来衣食不缺,祖上家产丰厚,好命呀,只可惜他命中逢冲无库,只恐守不住福禄,终有衰败之日。”
老婆婆问道:“那是什么意思?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关青山微笑道:“少年富骄,中年衰败,晚景凄凉。”老婆婆着急起来,忙问:“那怎么办呢?”关青山点头道:“化解办法倒是有,终归还是要他自己才能办到。我看他的名字木气太旺,藏金丑库尽为所破,不如改个名字,可保福禄。”
老婆婆迷惑不解,关青山沉呤片刻,说道:“把名字改作‘观颐’,易日:观颐,自求口实。好教他从此能够自立自求,不依靠祖业,自得生存之道。”说罢,敛袖提笔,在纸上写下大大的“观颐”二字,用扇子扇干,交给老婆婆。
老婆婆忙道谢,叠好纸收起来,又翻出一个布囊,取出十文钱付了离去。关雁鸣便想笑,忙又忍住,心生一计,拨开人群,上前跪倒便拜:“活神仙呐,大仙呐,救命呐!”话未尽,已是泪眼滂沱,呜咽凄惨。
众人皆尽一惊,又有些人群围拢过来。关青山打量他片刻,迟疑道:“这位小哥,何事如此慌张?你有什么事情慢慢讲来。”关雁鸣泣不成声,说道:“大仙,救救我小叔。”关青山不动神色,缓声问道:“你小叔有什么要紧的事么?你仔细讲来。”关雁鸣道:“大仙,上个月我和小叔从您这儿经过,当时您看出我小叔将有血光之灾,好心给了一道宝符,您……还记得么?”
关青山迷惑不定,道:“想是时间太久,人多眼杂,我记不清楚了。”关雁鸣继续道:“我叔长得很丑,一般人见过就很难忘记,您再想想,往最丑的人想就想起来了。”关青山沉着脸,貌若茫然。
关雁鸣又说道:“他眼睛小小的,鱼尾纹很多,您当时说:‘目小生光,顾盼眼斜,心术不正;鱼尾纹多者,好色徒子是也。’另外,他脸皮很黑,口大嘴皮薄,您当时还说:‘我青山半仙看相十余年,所谓阅人无数,倒从没见过这么黑的人;口大吃四方,福禄之相,可惜嘴皮太薄,揽不住福禄,只恐是吃穷败尽之命。’大仙,您想起来了么?”围观的人群中有人说道:“这种人,也难怪遭报应。”
关青山暗自咬牙切齿,却装作沉思片刻,这才缓缓说道:“似乎想起来了,当时你们正从张家铺出来,我看他的印堂发暗,藏着凶机,给了张平安符,咳咳,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他没有你说的这般难看,年轻不见老‘,也算是仪表堂堂,只要善于趋吉避凶,他朝也是前途无量啊。”
关雁鸣垂泪道:“只怪我小叔并不相信,半路就把宝符扔到安宁河里,哪知昨天……昨天他就……”关青山大有愤怒之色,“噗”地一合扇´伺道:“他就如何?死了么?”关雁鸣瞧他一眼,赶紧低下头,不敢一下就给说死了,免得回家遭他收拾,呜呜道:“还没死,半月前上房修瓦,一跟头跌下来,卧了十几天,情况越来越糟,可是现在脾气还大得很呢,吓得我都不敢在他面前提‘死’字。大夫说只有靠菩萨了。我求大仙发个慈悲,救救我那面黑好色一脸倒霉相又可怜的小叔。”
关青山狠狠地叹口气,说道:“造化,造化,事已至此,我已无能为力。他只有慢慢静养了,你要好生伺候他。我再送给你一张平安符,保往后平平安安。”关雁鸣抹把泪,忙磕头。关青山起身来拍拍他的头,叹道:“可怜的孩子,拿好这张符,回家贴在正堂门顶,保个事事平安。唉,正所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各位善人,一阴一阳谓之道,乐知天命故不忧。只盼大家都无忧无虑,少灾少难,多福多寿。”
围观人群议论纷纷,更有人大发感慨,其中一个摸出钱来,上前道:“图个吉利,给我拿张符。”人群中七八个也嚷着要图个吉利,纷纷解囊。关雁鸣见状,悄悄走开,哼着小曲,四处瞎逛,见小摊上有好玩的玩意儿便假意要买,白玩一会儿;见水果摊、小吃摊之类的,便假装要买又怕不好的栏子,白尝几口。不一会儿,走到瑞和茶馆前,听得堂内说书人正在说书,喝彩叫好之声不断,便信步走进去。
伙计拎着茶壶过来招呼,关雁鸣并不入座,跟几个也是来白听书的小孩站在墙边。小二白他—眼,给别人添水去了。说书人唾沫飞溅,正讲道:
“……赵云浑身铠甲尽被鲜血染透,下马朝刘备磕头,说道:‘赵云罪该万死,糜夫人身受重伤,不肯上马,投井而死,我只得推掉土墙掩了井口。刚才怀抱公子,身突重围,赖主公洪福,得以脱险。适才公子尚在啼哭,这会儿却不见动静,恐怕……公子不保也!’解开看时,原来阿斗睡得正酣,赵云喜道:‘幸得公子无恙!’双手递给刘备,刘备接过阿斗,发怒道:‘为你这小子,险些损我一员上将!’猛地将他朝地上摔去。”
这一段讲得是时快时慢,抑扬顿挫,到最后越来越急,戛然而止。听众听得入神,骤闻意外之变,不由紧缩眉头,凝神期待下文,茶馆内鸦雀无声。不料说书人笑道:“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啪的一声合起纸扇,气定神闲。
众人正听到关键处,心痒难忍,之中也有人知道下文结果,但总归要听说书人亲自讲出来才舒服,于是纷纷叫嚷:“接着讲啊!后面又如何?”说书人笑道:“各位见谅,今日暂说到此处,明日再续。”
关雁鸣正恼火刚进门他就讲完,寻思:“这个狗杂种,我不来他讲不完,我一来就讲完。大伙须得给他加点赏钱,他才能盛情难却,勉为其难继续讲下去。只是他跟我小叔讲的怎么就不一样呢?”他心头原本恼火,加上自小没什么管教,性情乖张,此时便发作起来,上前大声道:“老先生讲得累了,大伙总得让他歇歇喝口茶,正好这一段我听别人讲过,似乎跟老先生讲的不太一样,不如我给大伙讲讲,要是讲不对头,请老先生斧正一下。大伙愿不愿听呢?”
众人诧异片刻,半数人叫好,大有兴奋之色。大伙心底清楚,这少年分明是砸场子来了,好事者们巴不得看看热闹。掌柜立刻板着脸喝道:“哪来的小子,快滚!”
说书老先生铁青着脸,咳嗽一声,伸手止道:“好,让他来讲一讲,我也开开眼。”观众中又有人喊:“让他讲讲嘛。”掌柜不再言语。关雁鸣见这情形,隐隐觉得不妥,忽地又想起正在街面上算命的小叔,同样是靠一张嘴图个生计,更觉不太妙,足将进而踟躇,众人吆声道:“快讲呀!”
关雁鸣不再多虑,大步走到桌前,决意按小叔闲时给自己讲过的情节讲出来。说书老先生一撩衫袖,哼一声+,坐在旁侧,不住扇风。
关雁鸣端起桌上的茶碗喝一口,然后重重一放,“嗒”的响过,他朗声道:“方才说到刘备怒摔阿斗,对也不对?”有人应道:“对,就在这L。”
关雁鸣伸手一拍案,“咣”的又一声,说道:“便在这个紧要关头,赵云猿臂一伸,竟接住了阿斗。仔细看去,这个兔崽子还他妈的没醒呢。”
众人不由微笑起来,议论几句,一个道:“多亏赵云长条猿臂,不然阿斗就死了。”
旁边一个不以为然,道:“赵云武艺高强,反应快,就算摔得再重也接的住。刘备知道赵云一定会接住,故意先做出要摔的样子,好教赵云有接的准备。他这叫收买忠心,假仁假义,卑鄙,卑鄙。”说书老先生喝口茶,摇摇头,吹吹茶,接着喝。
关雁鸣大声道:“说起刘备卑鄙,一点儿不假。他确实是故意摔的,只是他不是收买忠心,也没料到赵云会接住阿斗。”众人惊奇,开始聚精会神听他讲。
关雁鸣清清嗓子,道:“此中原由说来话长。原来在很早以前刘备这个奸人就发现赵云和糜夫人的奸情……”此言一出,举座哗然。说书老先生喷了满襟茶水。门口右侧一个声音哈哈大笑,道:“原来赵云这样的好汉也会偷大嫂。”
关雁鸣循声望去,见门侧桌前不知何时坐了三个人,当中一个年轻俊雅的公子,目若朗星,玉面丰神,嘴角含笑;身边一胖一瘦两个黄袍中年:瘦子像竹竿,目不斜视,鼻如鹰勾,一脸肃然;胖子像弥勒佛,头大身粗,笑容满面。刚说话的便是那位弥勒佛,看样子,他们都是从外乡赶来看庙会的。
【伍 纯阳乾坤】
关雁鸣听到笑声,稍起得意之色,接着道:“有道是‘最香莫若饺子,最亲莫若嫂子’,赵云与如花似玉的糜夫人经常见面,自然生出爱慕之心。刘备满脑子只想如何抢占城池,哪有工夫来领略糜夫人的万般风情。
赵云却不同,文才武略,丰神绝代,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几个眼神就撩拨得糜夫人神魂颠倒,一颗心早许给了赵郎。赵云见时机成熟,稍加暗示。糜夫人假意陈词慷慨,晓以大义,待得赵云软语相劝,她也就半推半就顺从了。岂止是顺从,简直是反客为主。”
众人哄笑,那弥勒佛更大声叫道:“好个赵云!好个糜夫人!”
关雁鸣喝口茶,一巴掌“咣”地拍在桌案上,说道:“她只须教自己知道:我糜夫人是确实有过抗争,只怪赵云禽兽不如,强迫我一个弱女子,他又是刘备千方百计得来的爱将,我只得屈从于他的淫威。想通此节,便好与赵云尽兴无碍。”席中几个人说道:“有道理,有道理。”
关雁鸣接道:“原本这些事情,他们做的极其隐蔽。有道是‘好人看奸人,道貌也岸然;奸人看奸人,一眼就看穿’,岂知刘备乃是奸人中的奸人,奸人中的高人,已在暗中觉察出来,但为天下大业,他佯装不知。其实早已在盘算选个适当的时机,除掉这对奸夫淫妇。”
众人叫道:“除掉这对奸夫淫妇,除掉这对奸夫淫妇!”
关雁鸣点头道:“皇天终不负有心人,机会终于来临。适逢曹军压近,刘备不敌,本该弃城逃跑,却非要携带全城百姓。如此一来,行军困难,重担便压到麾下各路猛将身上。他只管出个主意,然后下令,最不济也就是弄个‘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关雁鸣续道:“刘备又好又厚,当日青梅煮酒之时,连曹操这等奸黑宗师都没能看破。此番刘备携带民众固然费力,也赢得民心一大片。面对如此情状,他虽有忧虑,却也暗中欢喜。乱军之中,糜夫人及一千家眷早被他精心安排在压后的慌乱流民之列,只待曹军掩杀,片甲不留。
将士们见刘备只顾百姓不顾家眷,皆道他至仁至德,爱民如子,实在是一代名主,更加敬重拥戴。唯独赵云,见时局混乱,意中人身处险境,四处探寻不见踪迹,真当心急如焚呐!
刘备算好时辰,待曹军杀尽流民之时,自己正好安然渡水脱险,到时候再哭上一场,追封悼念赵云,化众将之悲愤为力量,誓杀曹贼为之报仇。所有的罪过都有据可查,都由曹操来当!”
关雁鸣讲到此处,歇口气,喝口茶。众人齐拍手叫好,称赞不绝,关雁鸣抬眼望去,见茶馆里不知何时竟挤满了人,当下精神抖擞,继续道:
“言归正传,当日刘备正仔细琢磨赵云的死讯传来之后,自已是先昏倒,还是先大哭再昏倒,醒来再昏倒几次较为妥当,然后又如何措辞以表悲愤。不料,猛然望见林中闪出一员血淋淋的红将,威风凛凛策马奔来,不是赵云更是何人!刘备真当目瞪口呆,本料赵云必死,怎知曹操生了爱才之心,并未诛杀。刘备惊骇之余,心头更骂张飞办事不力。
原来刘备不愧为一代奸人,之前也曾想过此节:万一赵云侥幸得脱,岂非千古恨事?故而招来张飞,陈述时局情形以及赵云行踪,诱导真相。张飞虽然粗中有细,又怎是刘备的对手,三言两语,便深信赵云已经背信弃义投靠曹操,欲屠之而后快。刘备即令张飞断后,见逆贼赵云格杀勿论。
此刻见赵云安然归来,刘备只得暗自长叹一声:奸者万虑,乜有一失啊。待得赵云解出怀中阿斗,刘备方知张飞不杀赵云之故,想必是关键时刻,赵云亮出阿斗,证明清白,张飞才放他过桥。
刘备见到阿斗,心如刀割:这便是赵云的孽种,自己还得在众将面前强颜赏将!突然心生一计,抢过阿斗,重重摔向地面,心中骂道:‘摔死你个狗杂种!’口里却悲愤道:‘为你这孺子,几损我一员上将!’
不料,赵云本就跪在地上,猿臂一探,接住阿斗,细看之下,阿斗尚在梦中,一颗慈父之心终于落地,忙磕头哭道:‘赵云便是肝脑涂地也不能报答主公呐!’其实心头暗思:‘儿子,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刘备当场气晕。后人有诗评道:
曹军阵中七进出,赵云怀内小子龙。
玄德头顶乌龟帽,含泪记云头等功。”
众人哄然叫好,议论纷纷,大发感慨,终于知道真相了。关雁鸣笑道:“各位,今日讲到此处,多谢各位赏脸,明日大伙还来听老先生讲,后面的我便没听过,讲不出了。”侧目去看说书老先生,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茶馆内赞叹之声不绝,已有人丢出碎银打赏,关雁鸣乐不可支,一一道谢。走到门口时,弥勒佛拍拍他肩膀,赞道:“小兄弟年纪轻轻,见地非凡,我老寒正当服了,哈哈哈。”随即塞给一锭大金元宝。
关雁鸣的手脚有点打战,竟慌了神,拿起元宝来咬一口,抖抖索索说道:“真……是金子的呢,是给我……的么?谢谢……谢……”
弥勒佛乐道:“你叫什么名字?”关雁鸣忙道:“关雁鸣。”旁边的瘦竹竿冷声道:“六弟,该走了。”弥勒佛应一声,跟随着年轻公子和瘦竹竿走出茶馆。关雁鸣装好金子,飞快朝小叔那跑去。
穿过两条街,透过人群隐约可见青山半仙的幌子。今日太阳甚烈,时值午后,没有人光顾。半仙戴顶草帽,端端正正坐在桌前,双掌抚桌,凤眼圆睁,一动不动。关雁鸣见他这般模样,便知他已睡着,当下走到旁侧,大声喊道:“半仙半仙,贵客到!”
半仙其实并未睡实,正在半睡与半醒之间挣扎,此时闻声一震,算是解脱了,脑袋猛地一抬,理理头发,打量四周。
关雁鸣哈哈笑道:“小叔,今天上当的人多么?”半仙恼怒道:“什么叫上当!哪一个遇上我指点迷津不是福气!”突然摸出扇子,一柄敲在雁鸣头顶,骂道:“小子,谁是好色徒子?”又敲一柄,道,“吃穷败尽之相是说谁?怎么个一跟头摔下来?”
关雁鸣刚得金子,欣喜之余忘了前事,先一愣,连遭两柄才猛然醒悟,不等第三柄敲来赶忙闪开,道:“不这么说别人怎么相信,我怎么装得像呢。”半仙更恼,关雁鸣忙摸出金子晃他一眼,又收起来。
半仙奇道:“什么东西?”关雁鸣喜滋滋说道:“我在瑞和茶馆讲三国,别人给的。”半仙疑惑道:“你讲三国?你会讲什么三国?”关雁鸣道:“就是你以前给我讲的啊。”半仙听了,哈哈大笑,却笑得流出眼泪来,忙用袖襟拭去,问道:“说书的吴秀才呢?今天没来么?”
关雁鸣顿时来了劲头,便将在茶馆如何登台,客人如何叫好,如何打赏一一吹嘘出来。讲完了,关青山对对招手道:“好本事,你过来,我这也有好东西。”关雁鸣当有什么好事,凑上前去,脑袋上“砰”地挨了狠狠一柄,这回他挨得不明不白,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关青山厉声道:“你这个鸟人,你把老秀才的饭碗砸了,你叫他在这个镇上如何再开口!鸟人,鸟人!回去再跟你算总账。”关雁鸣原本心头隐约不安,经小叔这一教训,顿时知错大矣,想辩解几句,见小叔的脸色严峻,又把话缩回去,低头不语。
好一会儿,关青山开口道:“过来,搬桌子,送上楼去。这几块银子拿着,还桌椅的时候悄悄给小翠红。唉,小翠红越长越丑,赶上庙会这种好时候都接不下客,唉……”
这小翠红是对面翠香楼的老姑娘了,十多年前,关青山因一场奇特因缘带着关雁呜来到安宁镇,又身负刀伤,饥寒交迫,昏倒街头,正好小翠红路过遇见,于心不忍,救助了他叔侄二人。自此,关青山总找各种借口不断报答小翠红。
关雁鸣本想说:“那你去光顾一下嘛。”又没敢说出口,忙收拾桌椅,左肩扛桌,右手拿椅,飞快跑进翠香楼。
大堂内人声如潮,高堂满座,欢歌笑语。关雁鸣抬头见二楼东边雕栏上倚着个姑娘,红唇大嘴,风艳绝伦,正是小翠红。
小翠红也看见了关雁鸣,款款走下楼来,低声问道:“你叔这么早就打烊了么?”关雁鸣疑惑道:“打烊?哦,打烊了。”
小翠红微一笑,领着关雁鸣把桌椅搬进厢房。关雁鸣心道:“小翠红这般笑的时候,其实很漂亮。”进了房间,关雁鸣跟在后面,趁她转身之际,悄悄把银子放在枕头下。
下楼时,楼梯上几个人正拥着一个华丽公子上楼,关雁鸣尽顾着东张西望,没看见他们,一头撞在那公子鼻子上。华丽公子“哎呀”一声,大骂道:“狗杂种想作死么!”一把揪住关雁鸣便要打。关雁鸣一看,心头大惊。这位公子是镇上出名的恶霸痞子龙天宝,仗着老爹有钱,无恶不作。
小翠红见状,忙下梯过来,笑容满面,拉开龙天宝的手,道:“哎呀,龙少爷,快请上楼啊。龙少爷大人大量,别跟下人一般见识。”又指着关雁鸣叱道:“你这个小兔崽子,竟敢冲撞龙少爷,还不快滚!”关雁鸣赶紧低头从旁边下楼去。刚走到楼底,听得啪的一声,龙天宝已打了小翠红一耳光,边上楼边骂道:“真他奶奶的晦气,长这么吓人,还跑老子面前来……”
关雁鸣转身,见小翠红捂着左脸,靠在栏杆边,顿时怒火直冲脑门,捏紧拳头。他平时也常受人欺负,但不知为何,从没这般愤怒过。小翠红朝他摆手道:“还不快走,你叔等着你呢。”关雁鸣眼圈红红,立了片刻,终于转身大步而去。
楼外关青山已经收拾好包袱,还买了一壶酒和一块猪肉。关雁鸣心头郁闷,也不说话,捡个包就走。关青山也正生他的气,更不搭话,两人一前一后走着。
时值酉牌时分,太阳偏西,因西山极高,眼见太阳就要落山了,淡黄的光带如绸缎般扯在山头,远远能够望见安宁河如一条白练横在山脚,闪耀着密密麻麻的光点。叔侄两人终于走得并肩而行,一人一口喝着酒,各自的心情渐渐好起来。
到村口,关雁鸣看见麻老鸭正在萝卜地边钉木桩,用大皂角枝条围成栅栏,上面布满皂角刺。
关雁鸣大声喊道:“麻老鸭,做甚呢?”麻老鸭小心翼翼分开两根刺条,抬头仇视着他,哼哼道:“怕猪拱了我的萝卜。”
关雁鸣寻思:“我早上偷他几根萝卜,他这么快就知道了,这个狗杂种。”猛地俯身捡起一块石头,朝麻老鸭一扔。麻老鸭急忙闪身躲避,一下撞到刺条上,“哎哟”一声惨叫。关雁鸣挥出去的手却又绕回来,握着并未扔出去的石头,对关青山道:“小叔,我看这块石头不错,咱们带回家去吧。”关青山忍俊不禁,笑道:“那还不走快点。”两人一阵疾步赶路,听得麻老鸭在后面骂道:“狗杂种,从小就这么缺心眼儿,王八犊子,小……哎哟……”
吃过晚饭,关雁鸣和村里的孩童们玩去了。
关青山耳根清净,开始看书。他与祖师庙的住持慧灵和尚甚有交情,慧灵曾经赠给他一摞书,他每日饭后必研读几页,久而久之,已成习惯。
这日他拿起一本《阿赖耶识验证录》,看了几页不得要领,勉强再看一会儿,只觉心不在焉,寻思道:“今日兴致萧瑟,怎生好没来由地心头烦乱?”突然想起关雁鸣在街上说他摔成重伤卧床不起,只觉大大的不吉,莫非根源在此乎?于是取一张平安符,糊些米饭,端过一条板凳放在门后面,然后站上去把符贴在正堂门顶。贴完下来瞅瞅,感觉有点歪,又站上去小心翼翼把它扶正。
正在此时,听得门外关雁鸣大声喊道:“小叔,小叔,好事临门,好事临门,财源到啦!”“砰”的一声,门被撞开,关青山打一哆嗦,门板已扑鼻而来,拍了他个黑面生花,顿时连滚带扑,重重摔了出去。关雁鸣气喘吁吁立在门口,见他趴在地上,形状惨烈,口中犹念叨:“天意,天意,不可违呐……”关雁鸣忍不住哈哈大笑道:“小叔,你在念咒么?”
关青山怒道:“好端端地你喊魂呢!你这个白虎星,非克死我才罢休!”说着,撑住凳子站起来,试着走两步,并不严重,就是疼得厉害,感觉屁股左边比右边大,呼吸困难,心头闷的慌。
关雁鸣抬头看见门顶贴的平安符,方知其故,笑道:“幸好及时贴住了平安,若不然,你这一下就摔没命了。大喜啊,你应该高兴啊。”随即又压低声音说道,“今天可真是双喜临门啊。小叔,财源到啦。”
关青山恼火道:“到你奶奶个头!你这个白虎星八字太硬,专门克我,我的命活不长了,决计活不长了,终有一天死在你手上。”
关雁鸣嘻嘻哈哈说道:“我是你的福星还差不多。刚才听小满罐说,麻老鸭他老娘中午突然死了,明天定得来请你去办灵。”
关青山“哦”一声,问道:“怎么死的?”关雁鸣道:“小满罐说吃午饭的时候突然就不动弹,再仔细看就已经断气了。嘿嘿,世道越来越好了!死个人太容易啦。我先前还奇怪呢,怎么麻老鸭遇见我就追着打,原来被我早上金口玉言说中了。”
关青山骂道:“你这张鸟嘴,没句好封的,以后别再他妈的胡说八道了。”关雁鸣点头叹道:“对头!我开始发觉我可能才是真正的半仙,以后我会经常给自己封点好话,比如我以后富贵双全、官高德重,天天喝好酒,吃大鸡大鸭大鱼大虾大肉;也经常给你封几句好的,比如你以后会娶小翠红做老婆之类的……”关青山已提起板凳扔过来。
两人吵吵闹闹一阵,直到深夜才上床睡觉。丽人睡间大屋,各自一张门板床。
关雁鸣挂记着小翠红挨龙天宝一巴掌的事,胸中生起一阵阵的鄂愤,翻来覆去睡不着。起初他不停地苦思怎生寻一个计策,既能狠狠收抬龙天宝一番,又能不留痕迹以免牵连自己。到后来绞尽脑汁不得其法,却渐人了幻想佳境,自己成为武功盖世的大侠,痛打龙天宝,大少磕头求饶,最后还是没有放过他。正当想到得意非凡之时,他听得一声长叹,思路打断,顿时从佳境回到床上来。
关雁鸣心道:“原来小叔也没睡着,不知他在想什么。”当下轻轻问道:“小叔,你也没睡着么?”关青山不理睬他,翻过身继续睡。关雁鸣又道.“小叔,给我卜一卦。”关青山仍然不吱声。关雁鸣大声道:“卜准了我把那坨金子给你。”关青山喉咙里咕噜道:“讲。”关雁鸣沉思片刻,道:“我想办一件大大的事情,你算算能不能成功。”
关青山哼一声,道:“卜谋事,好啊,你自己下床去摇卦,摇完回来告诉我是什么卦,我给你解卦。”关雁鸣道:“我给你这么多的卦金,这是大买卖,你应该赶紧殷勤点儿,哪有叫大主顾自己去摇卦的?”关青山打个哈欠道:“睡觉。”
关雁鸣骂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自己去,他妈的!”掀开被窝,光着身子,抖抖索索去窗台找了三枚铜钱,合在掌中念念有词,然后叮叮当当反复摇晃,撒在地上,反复六次。一会儿跑回来钻进被窝,说道:“摇好了,前五次都是一个背面,最后一次三个背面。”
关青山仰起头道:“把金子拿来。”关雁鸣犹豫片刻,从枕头下面掏出金子扔过去,道:“算不准我再讨回来。”
关青山接过金子,说道:“纯阳乾卦,上九发动,卦辞说:亢龙有悔。你要谋的事能成功,只怕过了头,又开始后悔。”
关雁鸣喜道:“好,能成功就好,越是过头越痛快,不后悔。还有呢?”
关青山道:“没了。”
关雁鸣怒道:“这么短么?要是光说个成不成,不用你算我自己也会说。你得说出道理来,不但要让我信服,还得应验才行。”
关青山道:“玄机不可泄漏,讲得透彻了便折我的寿,必遭天谴。”
关雁鸣损了金子,只得这么一句话,虽是吉言,却总是意犹未尽,道:“你昨天给那些烧香的姑娘们看手相,握着人家的小手就不放,摸来摸去,哼哼唧唧,半天说不完其中的玄机,怎么给我算就这么简单?”
关青山轻咳一声,道:“我给她们讲的是易理,易理知道么?一两句话讲的明白么?你从小跟着我,这些易理不用讲你都明白。要是不明白,你不是白跟我了么?你是有慧根的,祖师庙的大禅师都这么说了。以你的聪明和灵性,我一说完这个卦的结果,你应该立刻就领悟到其中的易理,并且发现我推论出这个结果时,所运用的易理是多么巧妙和精深。举个例子,就好比,我上次看见小满罐钓了鱼回家,他爹反倒打他一顿,回来又看见你买了酒。我看到这样的结果,没有再问你哪来的钱买酒,因为我已经顿时领悟到了原由:一定是你钓到鱼之后唆使小满罐来买。小满罐又怎么会买呢?因为他没钓到鱼。为什么他没钓到鱼呢?那就是你在其中捣鬼了。我在这个地方就发现了原由之中的巧妙之处。他爹怎么又揍他呢?不外乎两个原因:要么他偷了他爹的钱,要么池爹也领悟到了其中的原由,知道他迸了你的圈套。不过,他爹悟性有限,不可能悟到你和我这种深度和境界。所以最大可能就是他感觉自己儿子心智远低于你,心头妒火燃烧,迁怒于他。所谓天妒英才,也正是这个道理。在这个地方我又领悟到了原由之中的精深之处。我早知你是有慧根的,多讲了你也未必听得进去,还显得你心智有限。如果你确实觉得这坨金子花得冤枉,要不,我再仔细给你讲讲。这个纯阳乾卦,上九发动,上卦属金,下卦也属……”
关雁鸣大骂道:“真他奶奶的王大娘的裹脚,又臭又长,睡觉睡觉。”说罢,裹紧被子。
【陆 青楼论计】
次日晨,关雁鸣照例去钓鱼。今日来钓鱼的孩童异常多,小满罐电在其中。河水扯满河床,因水量极大,平时气势奔腾的河水今日变得缓慢平静,倒像是一个狭长的湖泊。
汇水湾处从梨园边的大沟流下一股清水来,水面浮着些漂萍,随水向不住打圈。很多鱼儿都朝这儿汇集。关雁鸣来得晚,没占到好位置。一伙孩童轻声相互谩骂,不敢大声说话,生怕把鱼吓跑了。关雁鸣向其中几大招呼,却没人理会他。
钓了半天不见动静,几个位置好的人屡屡得手,关雁鸣兴致萧瑟见一边的张大富、张大贵弟兄俩刚钓起一条大鲫,忙着换饵不亦乐乎,想起前几天还送过一根鱼钩给他们,此刻正好让他们报恩,于是凑过去问道:‘富贵兄弟,你们这儿水好,能跟我换一会儿么?我钓一条咱们就换回来。”大富低头不语,大贵说道:“不换,我们刚才都讲好不理你了。”坐在中间的小满罐扭头看一眼大贵,大贵不再说话,埋头钓鱼。关雁鸣讨了没趣,扭头看见小满罐脚边皱皱巴巴扔着几张油纸,恍然大悟,心头骂道:“这个狗杂种,原来是报复我昨天拴他。一定是带了些七八年的老火腿片子来贿赂这群犊子,好教他们不要理我。”回到自己鱼竿边,心头生气,暗下决心:“张大卑、张大贱这两个忘恩负义的狗腿子,以后决不能给你们半点好处了。”
关雁鸣本想回家,又寻思:“此刻打道回府,未免太丢人。”勉强又钓一会儿,收拾钓具黯然独自回家。走出不远,听得背后欢声笑语,心头发涩,便加紧步伐。穿过梨园时,见梨树已长出半大的绿叶,黄嫩黄嫩的,风吹过,带出一阵涩涩的气息。他随手用鱼竿朝一权树叶打去,不想咔地一声脆响,断了一根鱼竿,当下骂道:“大卑大贱你们两个狗娘养的!”索性把断竿—扔,靠着梨树坐下来,闭眼养神,一阵气馁。
好一会儿,听见一个女孩的声音问道:“你睡着了么?”
关雁鸣睁开眼,见面前站着一男一女,都是十五六岁的样子。女孩面庞白皙,月牙眉,眼珠黑漆漆的晶莹剔透,穿一件碎布花衣,甚是乖巧可爱;男孩眉毛粗浓,根根朝上挺立,直插两鬓,双眼冷冷,体格粗壮,穿件土黄色牦牛毡,背个褡裢包裹,立在一旁。
其时朝日爬上山头,阳光穿过树叶缝照在三人身上,关雁鸣见这女孩面含笑意,雪白的脖颈便毛发泛出金黄,只觉从没见过如此美丽圣洁的女孩,不由痴了。女孩见他目不转睛地看,脸微红,问道:“你知道祖师庙怎么走么?”关雁鸣一时瞠目结舌,不知道怎么回答。旁边那男孩问道:“这里是安宁村么?”声音低沉嘶哑。
关雁鸣看他一眼,见他长得甚是威猛,反倒不再紧张。当下站起身来,答道:“这里就是安宁村。顺着大路往北走,走一会儿,就可以望见祖师庙,这几天去庙里烧香的人很多,你们可以跟着他们走。”两人道谢,然后朝北边去了。
关雁鸣呆站着望了一会儿,收拾钓具,慢慢悠悠回家。正好关青山在门口吃饭,见了他便用筷子敲敲碗,又摆摆手,意思是饭已经没了。
关雁鸣恨恨道:“你又吃独食。”
关青山跟着他进屋!放下碗筷,说道:“走,今天镇上人更多,赶紧出发,到了我给你买个肉锅盔吃。”
关雁鸣喜道:“好。”关青山整理包袱,说道:“今天你找小翠红借桌子。”
关雁鸣摇头,道:“我不去,去了挨打。”关青山笑道:“挨什么打?温老板不乐意了么?”关雁鸣恨恨道:“昨夭小翠红替我挨了龙天宝的打,此仇吾必报之!”关青山吃惊道:“你说什么?从头讲来!”关雁鸣原本不愿说漏,见小叔的样子急切,便把经过详细讲一遍,当时情形自他口中出来,更加厉害十倍。关青山听得愤慨无比,把包袱一扔,说道:“他奶奶的,这个狗杂种,你昨晚测的便是报仇能否成功,对也不对?”
关雁鸣点点头。关青山道:“今天不开张了,上翠香楼去坐坐。”关雁鸣听了大喜,问道:“带菜刀么?”关青山拍他脑袋道:“放屁!今天先去看看小翠红。报仇的事嘛,徐图之。”
关雁鸣看见关青山穿戴整齐,又狠狠打扮一番,最后把那坨黄灿灿的金子装进怀里,只觉不妥:“恐怕小叔报仇是假,找借口花我的钱与小翠红私会是真。”想说又不好开口,心头打鼓,随着关青山疾步赶到镇上。
两人进了翠香楼,大堂内座无虚席,姑娘们欢歌笑语,甚是热闹。两人便上到二楼,正好碰见老板娘温翠香。她虽说已是半老徐娘,却颇懂打扮,保养极好,今日穿一身红旗袍,游走迎合,风姿卓绝。关青山见了便喝道:“老太婆,快给搞个歇脚的地方。”
温翠香嗔道:“死半仙,我很老么?半仙今天怎么也随俗了,什么时候给我批个流年,看看今年有没有好风水啊?哎呀,今天翠红有客啦。要么你们先候着?”
关雁鸣喜道:“老天开眼,小翠红今天总算有客了。”温翠香笑道:“你这个小杂碎,跟着半仙不学好,居然也跑到我这来。”边嬉笑着,领两人往西首雕栏边的雅座走,说道:“这是给客人预留的座席,你们先坐着,一会儿要是客人来了,你们赶紧起来。等有了空桌,我再给你们安排。”说着,又提提关雁鸣的耳朵,道:“小杂碎,今年几岁了?叫你叔出点儿血,我给你安排一个漂亮的小妮子,保管值。”
关青山摆手喝道:“快上茶,别在这给我家雁鸣进坏水。等小翠红办完事,赶紧叫她过来。”说罢,扔过去一块银子。温翠香接了银子,乐滋滋边走边道:“我是不忍心这小妮子给别人糟蹋了,看她跟雁鸣年纪相仿,好心先给你们撮合,便宜你了。”
关雁鸣看小叔充耳不闻,假装在看楼下的弹唱,只得干坐着。片刻,茶水送到,两人慢慢饮茶,四处打量,看见龙天宝和几个随从坐在东南面的雅座上,左右陪着翠香楼头牌姑娘,正喝得欢。
关雁鸣咬牙切齿道:“狗杂种,待我好好收拾你。”关青山喝口茶,摸出纸扇打开,边扇边点头道:“龙天宝的狗腿子多,要对他使计必先想好退路。你平日诡计多端,大多是小慧,言不及义,遇上要紧事若不多思,难有作为。对头越棘手,越要谋划妙策,做到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使其身在局中不知局才是好计。”
关雁鸣道:“他日我成了大官,一定先把他的狗头铡下。”关青山摇头道:“世间之人常有己力难企之志,若是一辈子为此志孤身奋斗,不说难以持恒,便是毅力超人,也多有未遂。若此人真当毅力超人,其志亦必非凡,同样难以企及。”
关雁鸣给小叔斟满水,问道:“依你说来,人人都不要有愿望,反正最终也是个输。”关青山道:“你看温翠香这栋翠香楼,当初是她自己一砖一瓦修的么?”关雁鸣点头道:“是她花钱别人修的。原来你的妙计是出钱找人替我报仇。我早想过了,这是下下计。”关青山笑道:“温翠香修这栋楼一文钱也未曾出过。”关雁鸣奇道:“这是为何?”
关青山继续道:“温翠香之前先许诺了龙天宝,今后在此白吃喝一年,借出三千两来,又去票行借五千两,票行见了龙天宝份钱的契约,不怕她跑掉,便借给了她。她原本是山外海棠春的头牌,又回去请一些当日飘红的姐妹,免她们以后在翠香楼的底钱,每人先出一份银子,如此又攒得三千两。等到翠香楼修好,竟然还有不少余钱,不到半年就把龙天宝的钱还上,只两年,又连本带息还清了票行的借款。你看她哪里出了钱?”
关雁鸣一阵思索,抬头道:“原来天下真有这等巧妙的好事。”关青山微笑道:“天下万物皆备于我,善莫大焉。倘若做什么事都要独自承当,那么自身所限,成就亦限。古来成大事者,却多是己力有限,唯善用天下之有用者也。临天下之绝境,仍能善用一切可用之器,非但化险为夷,更精进纵横,掌握全局。多财力物力者,反倒是备周则意怠,始乱终弃。”关雁鸣听得迷惑,问道:“那为何如此呢?”
关青山轻摇纸扇,接道:“万事之中必含阴阳,阴中涵阳,阳中藏阴。大事之成必由多力汇聚,待火候而成大力,大力成时,大事成也。倘若有促成大力者,即便大事终究未成,已无复憾。己力有限者,善用关窍,须得洞悉阴阳,掌控局内众力之生克刑害.使其众矢归一。此力源自下而上,势不可当;备周全者,大力已在,杂念纷纭,此力却不能直指矢向,不得以而向下顾全众力。此力由上而下,日益耗损,更甚者分崩离析,如何成事?”关雁鸣忙斟茶,道:“你这只裹脚长是长些,我还没闻出来臭不臭。”
关青山又道:“因天下之智,身逸而福多;独用其智,身劳而祸多。有四两便可拨千斤,一切源于智慧。”关雁鸣听得头大,硬着头皮道:“智慧又怎么得来?”关青山喝茶,沉吟片刻,道:“智慧并非聪明,你虽聪明,也有悟性,但终究要二者合一方能获取。心机震撼之后,灵机逼极而通,则智慧生焉。”
关雁鸣闷了一会儿,道:“你说这么多,快出个办法治了龙天宝。”关青山摇头道:“知己知彼方可谋,敌未明而妄下计,易陷己于险地。无报人之志而令人疑之,拙也;有报人之志使人知之,殆也;事未发而先闻,危也。现下咱们须得先做三件事。”
关雁鸣忙问道:“什么事?咱们赶快做。”关青山道:“一件是想清楚咱们现下有什么可与之敌,一件是看他现下处于什么局势;一件是看什么可与之敌。”正说着,温翠香跑过来道:“两位爷呢,这张桌的正主来了,北边空出一间厢房,给你们留出来了,快过去吧。”旁边一个小厮过来替他二人收拾茶具,拿进厢房去了。
楼梯上走上来三人,温翠香笑盈盈迎上去。关雁鸣和关青山正往厢房走,回头看了一眼,见前面一个年轻俊雅的公子,嘴角含笑;身后一胖一瘦两个黄袍中年:瘦子像竹竿,目不斜视,鼻如鹰勾,一脸肃然;胖子弥勒佛,头大身粗,笑容满面。正是在瑞和茶馆打赏关雁鸣金子的三人。关青山却全身一震,脸色大变,忙扭头拉关雁鸣进了厢房,把门关紧。
关雁鸣道:“小叔,我那坨金子就是刚才那三个人给的,……你怎么很怕他们么?”关青山不言语.坐到桌边拿起茶杯便喝,手却抖得厉害。关雁鸣大奇,也坐过来,问道:“小叔,你哪里不舒服么?”关青山缓缓道:“你可知这三人是什么人么?他们怎会到了安宁镇?”
关雁鸣从未见小叔如此惊慌过,顿觉不妙,问道:“他们是什么人,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关青山见他忧心仲忡的样子,拍拍他的脑袋,微笑道:“是小叔不够镇定,叫你瞎担心了。记住,他日你统领群雄的时候,不论遇上何等厉害的关头,都要沉着应变,不可有半分退却之色,更不可将一丝一毫的惧意传给身边的人。”关雁鸣听他这般说,更摸不着头脑,正要再问,门突然推开,闪进小翠红来。
关雁鸣和关青山见了小翠红,精神都是一振,忙叫她来坐。小翠红身上一股酒气,埋怨道:“今天这个太难伺候了,越喝越精神,要灌醉他真不容易。实在没法子,只好下药了。此刻正睡着,跟猪一样。” 关青山给她倒杯水,笑道:“看你高兴就好。”小翠红笑道:“我哪天不高兴?你今天不开张么,怎么有空跑到这来?”又指着关雁鸣道:“是不是你胡说八道了?”
关青山道:“闲得不慌,闲得不慌。”小翠红道:“我看你们是饿的慌。”说着,到门外招呼几声,一会儿,小厮端了四五个菜上来,又上一壶白酒。三人倒好酒正要喝,听得外面喧闹之声大作,夹着叫骂,小翠红开个门缝往外看看又走回来,说道:“龙天宝又耍横了,这个王八蛋太刁,成天往这儿赶,白吃好菜白喝好酒白睡头牌姑娘,老板娘伤透了脑筋,恨不得他立刻死了才好。”
关青山问道:“龙天宝不是给老板娘凑过份钱的么?东家吃喝哪有给钱的。”小翠红道:“他是什么东家,老板娘欠的钱早还尽了,原本许他吃喝一年,不想这都好几年了,他吃惯了,从没给钱的意思,老板娘遭了几回罪,再不敢说他。老板娘私底下对我们说,要是谁能把这个瘟神弄走,她给立长生牌,天天烧高香。”
关青山摇摇纸扇,说道:“看来他功德圆满,便要修成恶果了。”门外一个丫头敲门进来,急切对小翠红道:“红姐,那头猪醒了,满到处找你呢,你快回去。”小翠红哎呀一声,起身走几步又回头道:“今天上午老板娘刚买了个小姑娘,此刻正在后院哭闹呢,也不知是哪个丧门星把信儿透给龙天宝,龙天宝嚷着要看这个小姑娘,老板娘没办法,只说先驯服了再说。小姑娘也不知是哪家的千金,身上不少富贵玩意儿。唉,女人就是个命啊。你们要是能凑二百两银子,跟老板娘说说,把她赎出去做个丫头使唤也好。”说着,急匆匆出门去了。
关青山拿筷子敲敲碗,对关雁鸣道:“去把老板娘请来。”关雁鸣听了大喜,心想小叔多半要把小姑娘买回家,赶忙去请。出了厢房,他远远看见龙天宝在席上猜令赌酒。二楼西北角上,老板娘正在数落一个丫头,他便过去道:“温姐姐,我叔叫你过去说说话。”老板娘笑着应道:“好甜的嘴儿,我这就来。”又数落丫头几句,朝厢房走去。
关雁鸣看见方才坐过的桌边围着四个人,其中三个在茶馆见过,另一个也是个年轻公子,衣着华贵,面色泛黄,颧骨突起,下巴肥厚。弥勒佛已经认出了关雁鸣,朝他招手道:“关雁鸣,过来坐坐。’
关雁鸣走过去,弥勒佛迎他坐下,道:“想不到在这儿又见到你,小兄弟兴致不浅啊,呵呵。”又朝那位公子道:“大少爷,这个小兄弟讲的三国甚是有趣,昨天二少爷被他逗得乐了一天。”大少爷“哦”一声,道:“如此说来,有机会我倒想听听。”
关雁鸣笑道:“我是瞎讲一气,其实不会说书。”弥勒佛给他倒杯酒,又夹块鸡腿,关雁鸣乐呵呵谢了,伸手吃起来。
关雁鸣喝一口酒,问道:“你们是来祖师庙烧香的么?”二少爷微微一笑,道:“是啊,我们听说杨祖师很灵,专门来拜一拜。”关雁鸣点头道:“很灵的。不过你们在安宁镇要多加小心,千万不要惹到龙天宝。”
二少爷奇道:“这个龙天宝是何方神圣?”关雁鸣指着对面的雅座,道:“中间那个搂着头牌姑娘的便是。他是镇上最有势力的主,平日奸淫掳掠霸占钱财无恶不作。”又看看弥勒佛接着道:“看谁长得壮就捉回家干半年苦工。”看看竹竿瘦子道:“看谁不顾眼就打一顿。”看看两位公子爷,继续道:“我看两位少爷要格外小心。龙天宝认定自己最是风流潇洒,风度翩翩,最忌讳看到比他更潇洒神气的公子,要是赶上他心情不顺,只怕……”
大少爷一拍桌子,喝道:“天下有如此霸道之人么!”关雁鸣忙低声道:“小声些,别叫他听见了。我得走了,免得他认出我来,又打我一顿。”疾步朝厢房走。听得弥勒佛在身后叹道:“荒唐,荒唐。”
回到厢房,关青山与老板娘温翠香正在说话,见关雁鸣进来,温翠香起身道:“不跟你胡搅蛮缠了,不听你这些馊主意。我先叫人把这小妮子领过来给你看看。外面正忙着呢,我得去招呼客人啦。”关青山道:“不忙不忙,你先叫别人招呼着,再说会儿。”温翠香道:“我这些姑娘,没一个上得了台面,要是没了我应酬着,堂上一会儿就乱套。”
关青山哈哈笑道:“你就没有一个能顶替的人么?你若不在这翠香楼最鼎盛之时,选出几个能接大旗的人来,他朝你老了或是生意萧条了,更有何人能够继承衣钵,力挽狂澜。”温翠香呆了一呆,道:“你说得有些道理。大事小事都得老娘来应付,累也累死了。”当下到门口叫了几个姑娘过来,吩咐一通,回来坐下接着说话。
关青山接着说道:“你若是依我刚才讲的办法行事,保管你出一口恶气。”温翠香道:“青山半仙,你可别坑我,搞不好翠香楼便受牵连。”关青山笑道:“你看其中又没我的好处,龙天宝愿怎么吃你的喝你的嫖你的与我何关?这小姑娘与我也非亲非故,我何苦自找麻烦?我只是看你身受其害,念着多年的交情,跟你出个主意,不显山露水的给他吃点苦头。你不听也就罢了,只管忍气吞声恭恭敬敬地把龙爷养在楼上。”
温翠香一想到龙天宝,心头立时燃起怒火。她原本是海棠春的头牌,半辈子风雨飘摇,凭着过人的胆识才智,才熬出了头。倘若要她就此仰人鼻息,真当勿若一死。但关青山先前给她出的主意有些冒险,倘若最终给龙天宝怀疑到她,那么往后翠香楼的日子就难过了。
关青山见她犹豫不决,继续道:“眼下六神门的四位堂主都在你翠香楼,这四位可都疾恶如仇,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关雁鸣也不知他二人在谈什么,猜了个大概,张口想问,关青山似乎早料到他要问话,提起盘中一块鸡腿塞进他口中,接着道:“天赐良机,你今日买回来的这个小姑娘正好是引线,如此良机,你要是错过,真该天打五雷轰。”
温翠香迟疑道:“如你所说,最终我这个小姑娘是白买了,龙天宝倒霉 。定了,小姑娘也不是我的了。”关青山道:“老板娘终究是不肯吃一点亏。”从怀中掏出那坨金子递给她,道:“我给你这坨金元宝,事后小姑娘由我带走,你可真当是旱涝保收。”说完,斟好两杯白酒,望着温翠香。温翠香拿起酒杯,叹口气道:“不知道你关青山究竟是什么人。”关青山微笑道:“干了此酒,各司其职。”温翠香一口饮尽,转身出去了。
【柒 康摩公主】
不多时,温翠香拉着个小姑娘进房来。小姑娘泪痕未干,猛一见关青山和关雁鸣,大眼睛里满是惊恐。关雁鸣却吃了一惊,不由睁大眼睛,道:“咦,怎么……是你?”原来小姑娘是他早晨在梨园见过的美少女。小姑娘这才认出关雁鸣来,泪花顿时滚下脸颊,道:“原来是你。”
温翠香笑道:“原来你们相识呀,那好得很,半仙,我可是花钱买的,之前我又不认得她。我现下把人带来了,你看着办吧。”关青山点点头,她便转身出门了。小姑娘转身也想走,关雁鸣忙止道:“你先别……别慌。”小姑娘立住,双目直视关雁鸣,似下了莫大的决心,道:“原来是你!原来是你!”关雁鸣喜道:“就是我,就是我。”
关青山见小姑娘眼光冷冷,声音满是怨恨,便一柄敲在关雁鸣背上.骂道:“你这个龟儿子怎么得罪人家了?”关雁鸣甚冤,分辩道:“我没得罪她,我只是早上在梨园见过她,哪知道只一会儿的工夫她就到这儿了。”小姑娘哼一声,道:“你们都是一伙,不用再装了!你们待要怎样!”
关雁鸣顿时醒悟,多半是小姑娘见过他之后,半道遇上个人贩子,将她骗来卖了。不想与她又在此地见面,因而认定自己也是人贩子一伙的,忙道:“我们不是一伙。”小姑娘道:“你们不是一伙,是两伙。’
关雁鸣跟她第一次见面就紧张,此刻更加紧张,舌头就好似打了结,说道:“我们也不是……这个……两伙。”小姑娘道:“加上买家,原来你们是三伙。”关雁鸣支吾道:“我们也不是……”小姑娘打断他问道:“那你们究竟是几伙?”关雁鸣瞠目结舌,嗫嚅道:“我们是……这个……”扭头去看关青山,眼神无助。
关青山一巴掌打他脑袋,骂道:“没出息,要我帮你数数么!”心头却暗自赞叹:“一个小女孩身处险境,竟有如此镇定和气势。”小姑娘见关雁鸣挨打,破涕微笑,随即又收住笑容,黑漆漆的眼珠看着二人。
关青山微笑道:“你不要怕,你看我们像坏人么?真正的坏家伙在外面吃酒呢。哭闹半天了吧,一定还没吃过东西。不在家的时候,不管遇上什么事情,都要先吃饱穿暖,养足精神。你先坐下,雁鸣,去搞几个好吃的菜来,要不辣的。咱们呀,和这位漂亮的小姑娘聊聊天。”小姑娘见关青山言谈温和,笑意融融,嗓音浑厚低沉,便似有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令人感到舒适,便坐在一张空椅子上。
关雁鸣见桌上的盘中只剩些残羹冷炙,便要收拾出去,好摆上新席。关青山恐桌上若是摆上新席又将令小姑娘感到局促,伸手止住他道:“一桌吃饭,哪有换席的,你只管去要新的来。”关雁鸣忙出门去叫菜。
走到二楼栏杆边上,他喊住一个小厮,吩咐菜名,抬头见老板娘温翠香在弥勒佛旁边的椅子上坐着,正与两位公子爷谈笑风生,便假意徘徊,靠近一些。听得温翠香正说道:‘……两位少爷谈吐卓识,一看就是儒雅之士,我们这的姑娘们都巴不得几位能发个话,点了他们过来伺候呢。可几位爷怎么一个都不点呢?是我们这的姑娘们不合意么?”
二少爷笑道:“老板娘哪里话,一来呢,我家老爷子不许,这两个胖瘦无常鬼就是监督我们来了;二来呢,初到宝地我们就听说翠香楼的板鸭风味独特,是本地一绝,故而不为其他,专门前来品尝一番。”
对面坐的大少爷却道:“我看老板娘风情万种,只怕翠香楼的头牌也比不了,不如就你陪我了。”关雁鸣斜眼瞅见他眼光扑朔迷离,有些醉态,心道:“原来这大少爷不是什么好鸟。”温翠香嗔道:“看你说的是哪里话,定是怪我这没称意的姑娘,今天又不巧,我们最好的兰儿姑娘已被人点了。不如我过去说说情,请他放兰儿姑娘过来陪您一会儿。”
大少爷怒道:“你说的什么话!他是什么东西,要我堂堂白虎堂……”二少爷打断道:“大哥,你喝多了。”大少爷见了他的眼神,重重把酒杯一搁,不再说话。温翠香笑道:“大少爷别生气,明天我专门给您留出来。难得二少爷这么赏识敝处的板鸭,正好明天有几只上好的板鸭送来,这可是安宁河三九天的野鸭熏制,入口浓香,嚼起来肥而不腻,脆而不韧,味道正宗,如果几位肯赏脸,保准满意而归。”
二少爷道:“明天恐怕……”温翠香接道:“这种野鸭平时很少能够捉到,三九天的板鸭,一年也就三两只而已。不过,价钱当然要比普通板鸭贵不少。”大少爷道:“好,就这么定了。老板娘可准备好,别让我二弟失望。他这张嘴吃遍大江南北,刁着呢。”温翠香咯咯笑道:“保管二少爷满意,也定叫大少爷一百个称心。”二少爷稍迟疑,眼光扫扫弥勒佛和瘦竹竿。二人不露眼色,二少爷便道:“好吧,明天来见识见识。”
关雁鸣听了一会儿,不好再徘徊,回厢房去了。关青山正给小姑娘夹菜,见关雁鸣回来,笑道:“还不过来给果拉小公主磕头。”小姑娘已吃了半碗饭,此时笑盈盈看着他。关雁鸣没听明白怎么回事,但见她粉雕玉琢,清新可人,脑袋“嗡”地就大了,手脚不知该往哪放,眼睛不敢去看她,心头却一阵欢喜:“小美人这么快就喜笑颜开了,好得很。”
关青山又招呼他:“这是我们的果拉小公主,还不快磕头行礼。”小姑娘听关青山又如此说,不由脸上泛起红晕,稍有忸怩之态。关雁鸣看着美人笑颜,当即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关青山哈哈大笑,本是逗他,不料他真就磕头。小姑娘忙道:“你快起来,快起来。”
关青山便道:“再磕三个,大大有赏。”关雁鸣脑中早就一片空白,只道小叔叫磕头定然没错,又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小姑娘忍不住笑道:“别再磕头了,我可没有东西给你。”见关雁鸣不起来,顿时犯难,稍一迟疑,便将手腕上一个丝带编织的腕环退下来给他。关雁鸣大喜,立刻戴在自己手腕上,才站起来坐在关青山旁边。
三人边说边吃,关雁鸣才知道,原来这小姑娘是西山还往西不知多远的康摩族人头领的女儿果拉公主。去年春天的时候,巴颜族人打败康摩族人。管家博雅尼和他儿子博星朗拼死救出小公主,逃难途中又遭遇险境多次。管家重伤之下,不多久便死去,临死前吩咐他二人到山外来找一条安宁河,在安宁河一带找祖师庙投奔。
原来管家曾翻阅族人历史记载,得知百年前康摩家的祖上曾有个儿子在拉萨修禅,后来云游到汉人的地方访天下名师,被汉人文明吸引,再未回过故土,改了汉名叫做杨习义。三十年后,山外来的商客带来消息,说安宁河朔爆发瘟疫,一位得道大法师施展神通救了百姓,又修建庙宇,招收门徒。在传下度世经文八卷之后,化作虹光万道西去。百姓们得知他的真名是杨习义,便改寺庙叫做祖师庙,尊奉他为杨祖师。
管家临死之前想起这段历史,叫他们来投奔祖师庙,期盼杨祖师的传人能够顾念这层渊源,收留这两个孩子,给康摩家族延下一条血脉来。
博星朗和小公主葬了管家,一路向东,艰苦跋涉。起初二人怀着仇恨,决心有一日回来报仇。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到了安宁河。两人满是欢喜,从包袱里换了一身干净衣服,一路打听祖师庙,来到安宁镇。从前康摩家族管辖的村落里有不少做买卖的汉人,他二人自小便常接触,因而汉话既能听懂也能讲,并无语言不通之处。镇上热闹繁华,两人都看花了眼,从没见过这般景象,看什么都好奇,看什么都津津有味。
不料,时值庙会,人海如潮,两人在四牌楼走失散了。小公主寻不见博星朗,只觉天下之大,顿时只剩自己孤零零一个人,急得哗哗掉泪。这时过来一个中年妇女,问明情况,说自己知道博星朗在哪,带她去找。小公主不假思索便跟她走,结果给卖到了翠香楼。
关雁鸣听得眼眶湿润,叹道:“原来还有比我更命苦的人。”关青山道:“这些年我待你不薄,你竟说出这等没良心的话来。”果拉心头担忧博星朗,满目忧愁,望着关青山,说道:“也不知道博星朗在哪里,他一定很着急,我……想去找他。”关青山拍掌道:“眼下我正缺一个人手,博星朗最合适。雁鸣,你去把博星朗找来。”
关雁鸣睁大眼睛道:“偌大的安宁镇,今天不知来了多少人,他有手有脚,此刻还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呢,我上哪儿找他。你说得好容易,你当说来就来呢。”关青山把他的酒杯和筷子都收到一边,道:“你应当说小小安宁镇,他能往哪儿藏,我关雁鸣保证将他找来。”
关雁鸣面有难色,道:“我可不知道他在哪儿,怎么找!”关青山拍桌道:“这里对安宁镇最熟悉又见过博星朗的人是不是你?你还没有想办法去找,怎知就找不到?你现在立刻去找,若是没办到,便不要回来。”
关雁鸣知小叔的性子发作起来便是一根筋,平日常有嬉戏揶揄的时候,但此时的语气是决计不可违背的,便只低着头不说话。
关青山又平心静气说道:“大丈夫遇事怎可畏首畏尾。天下之事纵有万千,也必有其中的道理所在。你现下只见难处,未曾真正凝神去思求解决之法,更无从深入此事当中的阴阳关窍,必定失败。他日遇上更加严峻紧迫百倍的关头,你定是立刻束手就擒,乖乖投降了。遇事失败不要紧,却要通彻失败之关节,以为覆辙之鉴。还记不记得我上月教你的《孔帮主纵横天下之遗训》?”
关雁鸣手掩额头,答道:“什么遗训,不就一句话么,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关青山点头道:“其实不止一句,不过你若明白了这一句的精妙,纵横天下也就足矣。其他的虽说还有很多句,但都以此句为根基,大多是不痛不痒的废话,更有一些会令人误入歧途,千百年来不知坏了多少人才。这一句‘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开宗明义,道出了纵横捭阖之一切基准,那便是要敞开胸怀,投身大干尘世中去。做人如此,做事亦如此。不肯人世入局,纵有圣人的脑袋又有何用?”
关雁鸣问道:“你看我该寻个什么道去找他呢?”关青山道;“我不知道。你只管想办法。世间事虽纷纭而有道,却也讲缘法。你自小跟着我,这便是大大的缘法。今日安宁镇凭空生出来这一桩事,所有人当中,唯有你正好临此缘法,其中的因果,已经悄然系在你身上。此事别人无法办到,你偏偏能解开因缘,菩萨就选定你了。果拉公主和博星朗注定与你有大大的因果,你怎能置之度外,不帮小公主呢?”
关雁鸣恨恨道:“打住,打住,收起你的裹脚来,我去。”起身出了厢房。
厅内温翠香正在与龙天宝话长话短,龙天宝喜笑颜开,对面的弥勒佛、瘦竹竿和两位公子爷早已退席。关雁鸣匆匆跑上大街,一口气跑到他们走失散的四牌楼打听,道边的商贩却没有一个说见过的。关雁鸣心头茫然,寻思:“茫茫人海,无异于大海捞针,叫我上哪里去寻他?”没精打哭走了两条街,突然一拍脑袋,他们此行是上祖师庙找杨祖师的衣钵传人,博星朗若是找不到果拉,必定先去祖师庙等她。想到此处,立即一口气朝北奔出迎恩门,直上山腰。
【捌 主仆相会】
山径上香客众多,沿途也有不少小摊,关雁鸣问了几处不得要领,便埋头狂奔。到了祖师庙,上气不接下气地走进大雄殿。殿内宽敞宏大,结构庄严,前殿正中供奉释迦牟尼,两边是十八罗汉,后殿供奉杨祖师木刻雕像。人群拥挤不堪,个个都捧着大把的香,烟雾缭绕,尤其是其中一种冒黄烟的大蜡香,熏得他一阵阵恶心。
他四处张望搜寻片刻,感到甚是渺茫,于是回头便走,不巧脚下踩到一个面团,旁边几个人用力来挤,顿时一个踉跄,扑倒在大门侧一尊神像前边,竞把跟前的香火铜罐打翻了,顿时烟灰弥漫,扑腾一身。他赶忙把它扳正,抬头看时,被唬得一惊:这是一尊巨大的泥塑金刚,面容狰狞可怖,凶神恶煞,正瞪着他。
关雁鸣忙磕头道:“菩萨别生气,我不是故意的。你保佑我快找到博星朗,我给你磕头。”磕了四五遍才站起来,再看时觉得不那么恐怖了,心想:“小叔说金刚菩萨越是凶恶,实则越是慈悲,他们是巴不得世人都能够放下嗔痴贪念,心头得到安宁祥和,过上好日子,这才做出凶狠的样子吓唬人,好叫人不要有坏念头。我现在做的是善事,菩萨一定不怪我,会保佑我的。”
出得庙庭,从旁边的小径直奔后山禅院,找慧灵大禅师去了。
后山禅院藏在大雄宝殿后面的一片连绵起伏的竹海内,这里的竹子尽是金竹,比寻常斑竹更细更韧,末梢匀称修长,可任意弯曲而不折,许多上好的鱼竿便由这种金竹做成。眼下新春伊始,新叶未长,旧叶却不落。从山坡高处看去,只见黄灿灿的竹涛万顷,蔚为壮观。林中散布着几条溪涧,直直伸上鹞子顶,寒气逼人。他顺着卵石小径走,先前跑得浑身大汗,精疲力竭,此刻却越走越冷,忍不住打个寒战,又跑起来,好一阵才终于跑到掸院。院门虚掩,安安静静。
关雁鸣常跟小叔来此,自是轻车熟路,进去寻了好一会儿,却没见到个人影,当即大声喊叫。片刻跑出来一个胖胖的小沙弥,他认得是真虚和尚,上前问他慧灵禅师的去处。真虚道:“原来是雁鸣,你叔没来么?昨天晚上来了一个道人,好像是从大悲岛来的。今天大早师父就跟他出去了,一直未归。师父还叫我今天去镇上找你叔,说那几本书送给你们了,要仔细看,看完千万不要还回来。你来了,我正好不用下山了。”
关雁鸣心头失望,问道:“今日可有一个穿牦牛毡的人来过?跟你我年纪差不多。”真虚道:“没人来过。其他的师兄弟都到大殿去了,只有我在这里。”关雁鸣怔了一怔,道:“如果这个人来了,你一定带他去翠香楼找我叔。”真虚吃惊道:“翠香楼?”关雁鸣摆手道:“总之很要紧,他跟祖师庙也有莫大的关系,你记着就好。”真虚疑惑不解,关雁鸣心不在焉,告辞出门。
街上人群不如中午拥挤,通畅得多了。走到石磨巷口,他见一家首饰店前有两个光滑平整的大石磨,忍不住跑过去坐下休息。正捶腿揉捏时,听得身后店内一个妇人说道:“张老板,你就给我按这副镯子打,要刻龙凤的,你不要偷工减料,我这些金子可都是称过的。”
关雁鸣回头去看,见店里煅火炉旁边站着个四十岁左右的妇人,衣着简朴,皮肤发红,嘴唇又尖又长,正和老板说话。关雁鸣心道:“真他娘的丑八怪,小叔说,嘴皮尖长,好吃懒做、争强好胜之辈,也不知道谁倒霉娶了她。”
听得张老板笑道:“看你说的,我吉庆堂靠的是好手艺,做的是诚信买卖,以前我不也给你做过坠子么,什么时候掺过假。常婆,我倒不想接你这活,不是怕做不好,是不知你又造什么孽了,祖师爷都看着呢。”
妇人哈哈大笑道:“有钱挣你倒不高兴了么?嘿嘿,说起来今天也太顺了,小女孩从山外来的,一骗就信,已经匀给翠香楼了,全不费什么工夫!”关雁鸣浑身一震,心头骂道:“原来是你这个贱妇,害的老子给你背黑锅,让公主恼我!”环顾四周,见不远处有个卖狗皮膏药的铺子,心头一动,便跑过去买一张,又在路边抓把泥灰,把脸抹得黑乎乎,朝店内走去。
老板正和妇人谈论镯子的样式成色,关雁鸣一瘸一拐走进店来,边走边自言自语道:“这个狗杂种,不就吃你一个包子吗,把我打成这样,此仇吾必报之!”然后坐到煅火炉边,拿出狗皮膏药来烤。老板和妇人看他一眼,只当他是个挨了欺负的小混混,浑不在意,又接着谈论。
一会儿,他已将狗皮膏药烤得滚烫炙手,轻轻撕下里层来,走到妇人旁边,拍她肩膀,道:“你看这是什么好东西?”妇人回头来看,关雁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巴掌将狗皮膏药贴到她眼睛上,转身就跑。妇人一声惨叫,老板大吃一惊,关雁鸣早已无影无踪。
眼见日薄西山,整个镇子被夕阳染得红彤彤,大街上的人更加稀少。关雁鸣走在大街上,脚下拖着长长的影子,疲惫不堪,一阵颓废,自言自语道:“罢了,罢了,每个人都有个定数,自娘胎生下来的一刻,当时的干支五行就注入了命里,一切已然注定,此后逢到天时变化,或生扶,或冲克,或刑害,造就不同的运,不由我来左右。博星朗啊,你命运不济,我也无能为力啦。”颓意稍长一分,身心便疲惫五分,突然觉得肚子饿得厉害,当下去张家铺买肉锅盔吃。
待走近了,听得路边有人喊他道:“关雁鸣。”关雁鸣转头一看,原来是弥勒佛,弥勒佛笑道:“怎么抹得黑不溜秋的,呵呵,安宁镇太小了。”关雁鸣笑道:“真个巧啊。”心中却想:“安宁镇真小么?怎么我要找的人偏偏没有踪影。”
张家铺旁边不远处有一个大大的石屏,据说有好几百年了,上书八个大字:“北通三巴,南达滇池”。瘦竹竿和两位公子爷正在那看,指指点点谈论着。关雁鸣对弥勒佛道:“你饿么,我请你吃肉锅盔。”弥勒佛笑道:“多谢多谢,晚上有人请我们赴宴,我得留着肚子狠狠吃一通。”关雁鸣笑笑,弥勒佛又道:“小兄弟,你我似乎甚有缘法,不知你是不是本地人,父母都在家么?家中还有什么人?”
关雁鸣寻思:“我自小跟着小叔,他只说过我是他用粪筐捡来的,爹娘是谁也不知道。似乎我和他原本也不在这里,却不知我是在什么地方生的,可我只记得在安宁镇长大。”想了想,答道:“我自小便在这里长大,父母早没了,家里还有个小叔。”
弥勒佛听了,叹口气,摇头道:“像,太像了!”关雁鸣见他神情恍惚,不明所以,便买肉锅盔去了。走近石屏,听得二少爷正与大少爷说道:“……若能打通牦牛道,此地可控蜀滇藏三地之货品车马,每年又有庙会、蚕丝会、蜡虫会三会,必定商贾云集,成为西陲要塞之地……”
关雁鸣忖道:“原来他们是做大买卖的商客。”走到张家铺前面,锅盔师傅一见他便叫道:“龟儿子你总算来了。”说着递给他两个包好的肉锅盔,接着道:“半仙来过了,叫我给你准备好锅盔,钱付过了,他叫你立刻去迎恩门等人。”
关雁鸣惊诧道:“我小叔来过了?他怎知我要上这儿来?”锅盔师傅笑道:“他说你除了饿了会吃这点出息外,再没其他什么用处。”关雁鸣听了这些话,便如关青山当面讥笑他一般,一阵羞愧,不多说话,边咬锅盔边朝迎恩门飞快跑去。
片刻到了迎恩门,城门洞口东边坐着一个乞丐,面前摆个缺角的大钵,蓬头垢面,正在边晒太阳边捉虱子。
来往行人稀稀拉拉,关雁鸣望了半天没见博星朗,腿脚酸倦,便坐到城门口西边,咬着剩下的半片锅盔。乞丐一看,不捉虱子了,一手握着打狗棒,凶巴巴看着他。
关雁鸣见他眼露凶光,不由吃了一惊,猛然醒悟:自己满脸抹得黑乎乎,再拿半片锅盔往他对面一坐,乞丐以为对面来了同行,要抢他的地盘呢。当下对他大声道:“我在这儿等人,马上就走,再说你看我的打扮也不如你啊,不会碍你的事。”
不一会儿,城门口走进来一个瘦瘦的汉子,面黑如漆,凶悍狰狞,头发卷曲,耳穿小木棍,项挂铁环,腰插短剑;肩扛一根木棍,木棍上摇摇晃晃挂着一个碧青的瓷罐。关雁鸣见他长相打扮怪异,极力去想小叔讲的面相之说,却想不出这种面相的说法,只仔细地看他。汉子扭头一瞥,眼光锋利阴冷。
关雁鸣忙低下头。汉子走出十余步,咔嚓一声,瓷罐从棍子上滑落坠地,摔得粉碎。汉子稍一顿脚,竟不回头看一眼,继续往前走。
关雁鸣心道:“瓷罐既然已碎,回头也于事无补,此人豁达,若是小叔见了,必定狗屁相投,大大夸奖他,然后说教我。”对面那乞丐低声窃喜道:“嘿嘿,我就知道瓷罐要摔坏。我早看见绳子滑到末尾了,他还不知道呢,嘿嘿嘿嘿。”甚是洋洋得意。
那汉子已走出二十余步远,却停下脚步,猛地回身,身形一晃,已立在乞丐面前。乞丐骇然道:“你……你要做什么……”汉子骂道:“老子这是一万两黄金买的,普天之下,独一无二,你们汉人他妈的狼心狗肺,看见滑了竟敢不说!”说罢,一棍打在乞丐肩上,再狠狠跺他几脚,这才转身离开。乞丐大声嚎叫,凄惨万分。关雁鸣看得目瞪口呆,回不过神来。
太阳落山,天气慢慢变凉,关雁鸣守在城门口,瞪眼看着每个行人,始终不见博星朗。这才开始疑惑:“小叔为何叫我到这里来等,他怎知我会去张家铺?他料我找的辛苦,饿了一定想吃锅盔,因而知道我定然去张家铺。博星朗走失之后,必定先在附近找,然后上祖师庙,祖师庙人太多,即便他就在里面,我也未必能发现。若他在祖师庙找不到果拉,一定会再回安宁镇来找。若是找不着必定仓惶之极,再上祖师庙找,而这迎恩门是两地必经之道,守住这个关卡,守株待兔,以不变应万变,我怎么没想到呢。”
随即又想到:“倘若博星朗也想通此节,定然也来这里守株待兔。岂不是比我聪明的多?不会不会,他早就心乱如麻,慌不择道,怎能想到此节。”正在此时,见城门口另一头边上立着个少年,正是穿牦牛毡的博星朗。关雁鸣一阵激动,暗忖:“他妈的,此子智力竟比的过我。”跑过去大声喊道:“博星朗,博星朗。”
博星朗双眼黯然无神,憔悴得厉害,站在城门洞外口呆若木鸡,竟听不到关雁呜叫他。关雁鸣上前拍他肩头,他回过头来,咦的一声,急忙道:“你怎么在这里?你有没有见到我家主子,我把她丢了,你帮我找她,我给你磕头。”说着就要跪,关雁鸣忙扯住他。博星朗又道:“要是找不到主子,我也不能活了。”说着又要磕头,大滴大滴的眼泪便滴下来。
关雁鸣不禁动容,说道:“我便是专门来找你的,果拉现在等着你呢。你快跟我来。”博星朗双目闪光,喜道:“真的么?”关雁鸣扬起手腕上的腕环,道:“这便是果拉送给我的。”博星朗喜极而泣,慌忙又要磕头,关雁鸣扯不住,只得受了两个,这才带他回翠香楼。
【下期预告】
神秘公主忽现中原,六神门内异变暗生。雁鸣不会蛰伏于乡村,“青山半仙”摇帆一卜,江湖会因此出现怎么的变化……敬请期待下期《青山半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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